章七 煙波 下

紀若塵悠悠醒來,剛睜開雙眼,一縷陽光即落入他眼中。

“糟了!

早上的功課還冇有做!”

一念及此,紀若塵立刻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坐起。

這一用力不要緊,他胸口忽然一陣劇痛,然後體內幾道經脈一齊火辣辣地痛起來。

與之相比,臉上的一點點灼痛反而不算什麼了。

這陣劇痛突如其來,紀若塵一聲呻吟,又栽回了床上。

雲風道長恰在此時走進,見紀若塵掙紮著想下床,當即道:“若塵,你剛剛受了傷,還是休息一下的好。

耽誤一天早課也算不了什麼。

來,先吃點東西。”

雲風道長手中端著一個托盤,上有一碗清粥、幾樣小菜。

紀若塵冇有想到雲風居然會親自做這種仆役的雜事,忙掙紮著從床上坐起。

恭謹地謝過雲風道長後,他一邊匆匆吃飯,一邊向雲風道長詢問起當日之事。

雲風道長撫須微笑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那張殷殷求勝心切,貿然用上了乙木劍氣,結果道行不夠,失了控製。

不過你隻受了點輕傷,經脈真元完好無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本來是嚴禁弟子私鬥的,隻是一來當時在場的所有弟子均說你同意了比劍,二來張殷殷馭劍失控,受了不輕的傷,也算是得了教訓。

所以我就自作主張,隻將你帶回來醫治調理,冇有將此事稟告執掌門規的紫清師叔,若塵休要怪我。”

紀若塵心中冷冷一哂,既然知道張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這樣的結果也不出所料。

但他麵上卻不露出分毫來,口中忙道:“雲風師兄是為我好,這我當然知道。

以後他們再來找事,我躲開就是。”

哪知雲風道人笑了一笑,道:“也不儘然。

我道德宗門徒眾多,難免良莠不齊。

比如說七脈弟子中就有不少眼高於頂之徒,慢慢的也就帶壞了這些才入道的孩子。

你若是一味忍讓,他們隻會糾纏不休。

你儘管放心,我道德宗門規森嚴,紫清師叔又是鐵麵無私,不會任人胡來。

不管是誰,隻要犯了門規,自會有相應懲處。”

聽到雲風道人刻意的重重吐出門規森嚴幾字,紀若塵立刻有所領悟,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既然雲風自己都說了一味忍讓不是上策,紀若塵也不是那種打了左臉送上右臉的善男信女。

他自然不會蠢得去招惹那蠻橫無禮的小女孩,但是,如果再有這種無妄之災找上門來,有什麼意外可也怪不得他了。

隻是雲風道人隨後的話讓他心中一驚。

“不過,這也是事出有因。

你乃是謫仙之軀,是以八位真人都對你青眼有加,然而這是我門中之秘,這些弟子並不知情。

見你不費絲毫功夫,卻有八位真人共同為你授業,這可是我宗內獨一無二的福緣!

他們自然會心存不滿。”

“謫仙?

那說的不是落下凡塵的仙人嗎?”

紀若塵茫然問道。

但其實他心中已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妙,看來那八位位高權重的真人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正是因這‘謫仙’二字。

隻是他無父無母的,自記事時起就流落四方,又怎麼可能是謫仙?

雲風道人嗬嗬一笑,道:“是我多嘴了。

你不必多心,隻要記得認真修煉就好。”

說罷,雲風道人又叮囑他千萬不可過於沉溺於雜學之中,荒廢了《太清至聖訣》的修習,就出屋去了。

紀若塵呆立在房中,喃喃自語著:“謫仙,謫仙……我怎麼可能是謫仙?”

如此反覆唸了足有幾十遍,他猛然一聲低呼,一把摘下頸中青石,放在眼前仔細觀看,雙手顫抖,汗落如雨。

紀若塵一顆心越跳越快,直似要從腔中跳出來一般,他周身漸漸變得冰冷,隻是想:“謫仙,謫仙……難道說的是他?

是那隻肥羊?

一定是了,我入門的時候,紫微掌教可還要了青石去看過。

這塊青石可不是我的!

難道我殺了一個仙人?

這……這可如何是好?

會被直接打落十八層地獄去,還是遭天雷轟殺?

……可是他如果真的是仙人,又怎麼可能被我殺了?”

撲通一聲,紀若塵隻覺頭暈眼花,全身無力,跌坐在椅中,一時間隻覺腦海裡一片空白。

過了許久,紀若塵驚魂甫定,這才能仔細回想當日的情形。

越想越覺得那肥羊清而出塵,望之隱有仙氣,實在是大大的不對。

彆的不講,單是從莽莽風沙中行來,周身卻是片塵不染,就可見這肥羊不同尋常之處。

想著想著,紀若塵的冷汗又慢慢滲出。

他強打精神,百般想找尋出那肥羊不是仙人的證據:“不過他若真是仙人,那就應該有仙術護體,不可能會被我所殺,可見他並非什麼謫仙……等等,仙術!

紀若塵忽然跳起,隨手向桌上一塊沉香木鎮紙拍去,心念動處,解離訣自然而然從心底浮出。

沉香木鎮紙突放光華,裂成無數細小木絲,隨後啪的一聲化成一團淡青木氣,炸了開來。

一時間房中筆硯紛飛,碎紙漫天,一張堅硬之極的花梨木書桌也被震開了數道裂紋。

紀若塵被那木氣一震,騰騰倒退數步,跌坐在地,一時爬不起來。

他倒冇有受多重的傷,隻是心下震驚過度,以至於手中痠軟而已。

“這一篇解離訣,可不就是仙訣嗎?”

他頹然躺倒在地。

紀若塵已學過畫符執咒、掐訣施術,且為他授業的太微真人號稱宗內道術第一,據傳他甚至可以引動九天神雷!

然而道術施用十分麻煩,大多道術需要以強大真元為根基,又需輔以法器、符文等等,甚至某些特殊的道術需要開壇設陣,經過若乾天的準備才能施行。

道術的咒語、施法方法又繁複無比,一個極為微小的失誤,毫無效果還是小事,可能引發的道法反噬說不定會造成不可測的結果。

比如那張殷殷妄使乙木劍訣,就失了控製,差點一劍洞穿了紀若塵。

以紀若塵此刻的一點微末道行,就是有靈符在手,也無力引發上麵附著的道術。

但這解離訣念動即發,揮手間即將沉香木鎮紙解離成純正木氣,得來的方式又神秘莫測,這當中的玄奇之處,又豈可用言語形容?

這不是仙訣,又是什麼?

這解離訣正是由青石中來,而這方青石本是佩在那肥羊身上的。

一念及此,紀若塵的臉色登時更加難看了。

此刻紀若塵已然明白,諸位真人對待自己與尋常弟子迥然不同,正是因了他這謫仙身份。

他忽然浮出一個頗為不敬的念頭,道德宗諸位有道高人,這一回怕是尋錯人了。

可是接下來又當如何?

向各位真人秉明自己非是什麼謫仙,隻是一個客棧跑堂打雜的小廝,他們其實找錯了人嗎?

紀若塵苦笑一下,搖了搖頭。

他可非是那不通人情世故之人,知道道德宗領袖正道,極為看重顏麵。

當日龍門客棧一役,道德宗三位真人談笑間力壓群雄,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煞氣!

若是讓天下知道道德宗費瞭如此大的陣仗卻搶錯了人,恐怕幾百年後,此事都還會是天下修道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紀若塵察言觀色,也知道有幾位真人心胸氣量可說不上多麼寬大。

若知道在自己身上出了這麼一個大醜,雖然錯不在已,但他們隨意遷怒一下,那後果也不堪設想。

天雷、獄火、荊棘、輪刃、罡風,這些非隻是道術中用以攻敵的東西,拿來動動私刑其實也不錯。

當日紀若塵被眾人圍毆,已經切膚體會過了何為五行氣,何為四象力,以及諸般因真元運轉而生的神通加諸肌膚之上的滋味。

這種好事,他可不想再多受幾回。

就算真人們不動私刑,他一個客棧小廝,又有何德何能以列道德宗門牆?

諸真人也不用對他做什麼,直接扔入西玄山就是。

憑他那點微末道行,在這茫茫萬裡西玄山中不是葬身魔怪妖獸之口,就是餓死累死於荒山之中。

更何況,紀若塵打了個寒戰,收回跑題十萬八千裡的思緒,不得不正視心底最害怕的事實。

道德宗諸位真人對那肥羊謫仙如此期盼殷殷,如果知道正主兒是死在他手上…… 怎麼辦?

怎麼辦?

紀若塵隻覺得全身虛軟,手足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虛汗一陣陣的湧出,早將內外衣袍浸透。

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強自掙紮著站起,爬上房屋一側的竹榻,盤膝坐下,深吸緩呼,默頌真訣,欲藉此收攝心神,靜思對策。

就在紀若塵心驚漸去,六識寂定,內脈初明時,猛然又想起坐下的石墊乃是采自北極碧冰潭之底,有鎮定神識、驅逐心魔的大功效,正是前不久玉玄真人相贈。

於是他心下又是一陣慌亂,差點從榻上一頭栽下去。

紀若塵好不容易再次鎮定下來,慢慢進入了萬籟俱寂的玄妙境界之中。

此時他隱隱看到體內有放著淡黃輝光的真元流動。

隻是真元所過之處隱有刺痛之感,與平素感覺大不相同。

紀若塵一驚,忙定神望去,這才發現真元上纏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青氣。

也不知是否因為身具解離訣的緣故,紀若塵此刻對各類真元的氣息極為敏感,可謂洞若觀火。

一定神間,他已探知那一縷青氣實是純正木氣,正是由那塊被他解離的沉香木鎮紙而來。

木氣纏繞在他真元之上,與之相伴而行,正逐分逐分地被紀若塵納入經脈之中,化成他真元的一部分。

紀若塵又發覺自己真元也較前一日強勁許多,但所過經脈均隱有灼痛之感。

他凝神回想,知道多半是張殷殷木劍解離所生的木氣被自己吸納,經過一日夜的功夫化成了自己真元所致。

紀若塵心下又驚又喜,喜的自然是解離訣果然不愧是仙訣,與尋常道術判若雲泥,神妙無方,妙用無窮。

驚的卻是既然這解離訣如此神奇,那麼那頭肥羊十有七八就是謫仙,更加坐實了自己的猜測。

萬一他有起死回生的仙術,或是根本冇死…… 紀若塵心中一寒,不敢再細想。

隻是事有輕重緩急,那謫仙之事雖大,可是眼前當務之急是瞞過道德宗諸位真人。

至於身具仙訣的謫仙為何會被他一悶棍打翻,這事待以後空閒之時,不妨細細再想。

鎮定下來之後,紀若塵開始細細回想整件事情。

逃不可能,從實招來也非明智之舉,惟一的出路就是硬著頭皮繼續瞞下去。

掌櫃的又曾說過,無利不起早。

道德宗這些真人畢竟還未成仙,冇到無慾無求的境界,他們起個大早,自然是有所圖。

看來問題的關鍵,得先弄清楚這些真人想從謫仙身上得到些什麼,方可掌握主動。

而道術的學習不但不可懈怠,還需更加勤勉,這是開溜逃命的本錢。

紀若塵這邊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與太常峰遙遙相對的天璿峰上也是雞犬不寧。

“爹,那紀若塵如此可惡,你一定要給我出這口惡氣!”

張殷殷小臉漲得通紅,兩汪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隨時都有可能滾落。

她高高挽起右臂衣袖,將一根白如雪藕的手臂伸在了景霄真人麵前。

那條細細的手臂上有好幾片紫色淤痕,看上去頗有些觸目驚心。

景霄真人俗家姓張,其妻黃星藍也在道德宗中素有盛名。

景霄真人四十多歲時才得此一女,張殷殷又聰穎無倫,是以自然溺愛非常,時間久了,也就養成了她驕橫之極的小姐脾氣。

昨晚衝突之後,她受木氣激盪,受了些皮肉小傷,溜迴天璿峰後怕父母責罰,已經悶聲不響地苦忍了一個晚上。

待到天明時,黃星藍髮覺她行動有些不便,反覆詢問之下,才大致知道了當日的詳細經過。

但張殷殷又哪裡說得清楚自己是如何受傷的?

她隻是說一劍刺出去,木劍就突然不見了,然後青氣閃現,自己就受了傷。

說著說著,她小嘴一扁,又吵著要父母為自己出了這口惡氣。

儘管張殷殷敘述時拚命添油加醋,黃星藍和聞訊而來的景霄真人還是明白了此事乃是因她首先挑釁,仗勢欺人所致。

景霄真人從來十分護短,若是往常見到愛女受傷,他就是不去責罰肇事的弟子,也至少要好生安慰張殷殷一番。

然而這一次景霄真人的反應大出張殷殷意料之外。

他伸指在張殷殷臂上傷處輕輕一抹,在鼻端嗅了嗅,竟然讚道:“好純正的木氣!

不含分毫雜氣,實在是難得!”

黃星藍也道:“若塵他剛剛修道就能駕馭如此純淨木氣,看來天資應該在木性道術上。”

景霄真人點頭道:“多半如此!

星藍,看看咱們天璿峰有冇有什麼能夠增進木氣修行的法寶,回頭給若塵送一件過去。”

黃星藍也不多做停留,立刻向外行去,邊行邊道:“事不宜遲,我記得還有一塊千年蟠龍木牌,這就去找找,差個弟子給若塵送去吧。”

景霄真人撫掌道:“如此甚好!

辛苦賢妻了。”

他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張殷殷幾句,就匆匆離去,一邊嘟噥著還要去翻翻藏物庫,看是否有其他送得出手的法寶。

房間裡獨獨留下個呆若木雞的張殷殷,她萬冇料到父母竟然如此反應,片刻之後纔回過神來,突然放聲大哭!

哭了數聲後,張殷殷又猛然跳了起來,將房間中眼見手及的東西亂摔亂砸,一邊大叫道:“紀若塵!

你給我等著!

本小姐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我……我跟你冇完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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