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風乍起 下

紀若塵合上手中的古冊,揉揉酸脹雙眼,輕歎一聲。

這已是他讀過的第四十七本神仙列傳本記了。

書中所載仙人事蹟靈異變化,眩人耳目,或靈丹度世,又女仙下凡,洋洋大觀。

但看得多了,紀若塵也就明白書中種種仙蹟典故大多是後人牽強附會,又或是本無親眼所睹,隻是憑藉空想而來。

書中所列仙人雖多,可是看來看去,無非就是些“靈仙乘慶霄,駕龍躡玄波。

洽真表嘉祥,濯足入天河。”

之類的讚頌文字。

但仙界究竟是何模樣,書中一字也無。

這倒也怪不得那些著書的,仙凡相隔何止天涯,凡夫俗子,又哪能一窺仙山秘奧?

其實紀若塵此刻所處的藏經樓,已然與仙境相去無幾。

這裡書架高三丈,皆由玄水紫檀木製成,足以曆萬年而不朽。

一眼望去,一排排、一列列的書架全無儘頭,不計其數。

書架間瀰漫著淡淡雲霧,取書之際,恰如在雲中行走一般。

此地雖名為藏經樓,然則並無樓頂。

紀若塵此刻坐於藏經樓頂樓一角,抬首望去,皓月繁星,曆曆在目,再向側麵一望,則西玄山無限風光儘收眼底。

藏經樓上又有諸多奇樹仙草,現下正是一種不知名紅花的花期,一眼望去,如繁霞匝地,燦若雲錦。

至於花海間、書林裡,偶有不知名的靈禽雀鳥飛過,就不再多提。

隻是他翻閱仙人列傳多日,連何為真仙都冇弄懂,自然不會明白謫仙是何來曆。

雲風道長有言道,這謫仙乃是道德宗宗門之秘,不可外傳。

紀若塵自然不死心,也曾裝作無意間把話題往謫仙上引,然則雲風道長再也不肯吐露隻言片語。

八位真人在傳道授業時,也都絕口不提謫仙二字。

若塵於人情世故上十分精明,知道此事犯忌,自然也就不再多問。

紀若塵舒展了一下筋骨,轉動著有點僵硬的脖子,強打精神,看了看左手邊十餘本尚未翻閱的神仙列傳,知道再看恐怕也看不出什麼來。

於是他改而去拿放置於右邊桌角的幾卷古冊,這幾冊書卷中記載的非是虛無飄渺的神仙列傳,而是實實在在的得道飛昇事蹟,書中所載不光是古往今來正邪修道者的修行飛昇,甚至於連兵解屍仙、精怪成聖都被記錄在冊,但這樣也不過就是數卷而已,與神仙列傳洋洋灑灑多達數百卷的浩瀚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啪!

一隻如冰似雪的手拍在了紀若塵正要取回的古捲上,修剪得渾若天成的指甲距離紀若塵的手指不過一分之遙,他的指尖上似乎都感受到了那隻纖手上傳來的銳利氣息。

這隻手其白如雪,纖豐合度,食指指甲上繪著一個小小的陰陽太極圖,凝視望去時,這個太極圖似是在緩緩旋轉,不知不覺中就將紀若塵的目光吸了進去。

紀若塵隻覺腦中“嗡”然一亂,連忙攝定心神,強把目光拉離太極圖,落在細膩如凝脂的肌膚上。

順著這隻手一路望上去,經過翠玉手鐲,攀上了杏花流雲水袖,隨後越過肩膀,又在那副黑珍珠耳環上停留片刻,終於停在了一雙黑如點墨的星眸上,含笑問候道:“殷殷小姐,近來可好?”

可是他心中卻在暗歎時光流逝如白駒過隙,好不容易得來的七日清靜時光,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

張殷殷此時看上去比以往略顯消瘦,臉色也有點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她盯著紀若塵,忽然間彎起嘴角,綻開一個春花般燦爛的笑容,拉長聲調道:“好啊,我當然很好了!

在天心洞裡修心養性了七天,隻靠著清水白粥度日,經過此等清修靜煉,我還能不好嗎?”

紀若塵見她神情姿態大異平常的嬌蠻,不由嗬嗬一笑,道:“殷殷小姐,紫清真人麵硬心軟,他其實非常疼愛你,斷不會有意為難你的。

天心洞中苦修七日,其實對修行非常有好處,這也是紫清真人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 “栽培你個鬼啊!”

張殷殷被他這一激,多日的委屈化作怒火,驟然暴發出來。

她來前曾再三告誡自己,絕不可再被這小鬼的言辭所趁,眼下氣怒攻心,早把那點凝定功夫丟去九霄雲外。

張殷殷一把抓起眼前的一疊古書,左手食指尖上太極圖忽然飛速運轉,這些厚重古卷被一股無形大力捲住,有兩三本已是脫離了她的指掌,虛懸空中,眼看就要劈頭蓋臉地砸向紀若塵的腦袋。

紀若塵不想她才說了一句話就露出本性,一驚之際已是不及避讓,急忙高叫道:“損壞一本古卷清修七日!”

張殷殷立刻想起了枯坐陰濕山洞,惟以白粥度日的慘淡麵壁七日,當下嚇得全身一顫。

厚重的古卷也隨之一顫,控物術差點失靈,懸空的那幾本幾乎落地。

張殷殷一個閃身,一陣手忙腳亂纔將十餘本古卷一一接住,小心翼翼地送回桌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古卷一歸原位,張殷殷一眼看見紀若塵笑容古怪,刹那間怒氣又起,忽然反手一抓,手中已多了一尊青釉龜紋花瓶,先是在空中盤旋兩週,蓄足了勢,這才準備狠狠砸來!

紀若塵此時已從椅上跳起,一邊向旁邊閃去,一邊叫道:“損壞靈物思過三十天!”

“思過?

三十天!”

張殷殷倒吸一口涼氣,那花瓶高高舉著,卻終於不敢真砸過來。

她氣急敗壞之餘,猛地喝道:“你,你!

胡說八道!

我怎麼就不知道還有這許多亂七八糟的門規!

紀若塵幾乎是本能地回道:“不敬門規,打掃三清大殿一月……啊,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撓了撓頭,道:“我記得損壞古卷的責罰列在門規第二部第三篇十一目,損壞靈物的責罰在第九目。

若你不信,我們現在就可以查查。”

張殷殷又急又怒,卻終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將花瓶放歸原位,頓腳氣道:“你難道把整部門規都給背下來了?”

紀若塵微笑不答。

“你,你……你好!”

張殷殷怒意無從發泄,當下重重地拍了一下書桌。

她這一拍含怒出手,不自覺地用上了一絲真元。

撲地一聲,硯台裡濃濃的墨汁突然湧起一道細浪,有若一條具體而微的黑龍,奔騰而起,而後啪的一聲輕響,在一冊古卷封皮上印了一朵大大的墨花。

“啊!

?又是七天……”張殷殷全身一顫,臉色登時就慘白如紙,她可是昨日才從天心洞中出來的!

兩人這一番打鬨,早驚動了藏經樓值守的道人。

隨著腳步聲由遠而近,張殷殷的臉色也是越來越蒼白。

她身體輕顫,就有些想奪路而逃,可是又哪逃得出值守道人的手心?

她又有心栽贓到紀若塵身上,旋又想起真人們偏心之極,自己栽誰的贓都好,偏是這紀若塵動他不得。

而幾次交鋒,這小子溜滑如泥鰍,他不來栽自己的贓,已經算是大方了。

一想到又要進天心洞清修,張殷殷隻覺身體越來越涼,手足也開始變得麻木。

對於養尊處優慣了的她來說,麵壁清修實在要比殺了她還要難過。

就在她手足無措時,紀若塵忽然壓低了聲音,竟然道:“無需擔心,一會值守道長過來時,就說這本書是我弄汙的好了。

我看你也吃不得苦,這七天麵壁的禍事,我給你頂了就是。”

“你……”張殷殷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張口結舌,半天纔回過神來,道:“你會有這麼好心?

說,你究竟有何圖謀?”

紀若塵看了她一眼,伸手將那本被墨跡汙了的古卷輕輕拉到自己麵前,忽然笑笑道:“殷殷小姐,你現在就已經如此美麗,長大了必是一個天仙般的人物。”

張殷殷年方十三,還從未當麵聽到過如此直白露骨的誇獎,一時間目瞪口呆,輕輕低呼一聲,隻覺全身血液瞬間都湧到臉上,連耳根都燒得慌。

可是這般誇獎女人的爛俗話語,紀若塵幾年來已經不知說了幾百上千遍,說來那是熟極而流,直白熱切,就如是出自他肺腑一般。

他看著自己指尖上的墨跡,續道:“隻是仙子要有仙子的矜持端淑,那隻紫霞鼎回頭我就還你,殷殷小姐,你從此就放過了我吧!”

張殷殷隻覺心中一片混亂,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值守道人已從雲霧中步出,道:“何事如此吵鬨?”

他旋即看到了桌上被汙損的古卷,麵色當即一變。

張殷殷臉色又開始發白,她剛剛尚在懷疑紀若塵另有圖謀,然則此刻值守道人真在眼前時,又生怕紀若塵會食言而肥,不替她擋去這場災禍。

哪怕他有所圖,隻要能躲過七日清修,就是十隻紫霞鼎她也願意給。

紀若塵向著值守道人長身一揖,歉然道:“道長,這本古卷是我不小心弄汙的。”

張殷殷麵色登時紅潤許多,長出了一口氣。

值守道人本來麵有怒色,見是紀若塵和張殷殷,臉色也和緩了許多,道:“原來是若塵和殷殷啊。

我雖不欲為難你們,但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損壞書卷依規當入天心洞清修七日,除非代掌門戶的紫陽真人另有恩典……” 紀若塵微笑道:“師父向不徇私,在我身上也不會破例的。”

值守道人點頭道:“即是如此,那若塵你這就隨我入天心洞吧,一應使用之物,我均會隨後差人給你取來的。”

此時天已過午,現在入洞清修的話,也可以算上一天。

值守道人倒是頗為紀若塵著想。

紀若塵也不多言,匆匆收拾了幾樣隨身物事,就跟著值守道人離去。

他心中其實另有打算:“明天那個明雲小道士也該從天心洞裡出來了,到時少不得又是一番糾纏。

嗯,此次入洞,又是七天清靜日子,不錯,不錯。”

至於那屢生事端的明心,因為出言不遜,又狂妄自大,又不是天心洞中清修這樣簡單了。

他需在靜室中思過七七四十九日,方纔算了。

此時離明心出來,還有相當一段時日。

當日在場的其餘小道士也都受責罰不等,相較起來張殷殷的處罰是最輕的,這當然是看在景霄真人麵上的結果。

那張殷殷呆立在原地,怔怔望著紀若塵離去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悠悠報晨鐘聲傳來時,紀若塵一張口,噴出一團若有若無的淡黃煙雲,徐徐張目,將洞中一切儘收於眼底。

算起來,這已是第七日清晨,到得正午時分,就會有值守天心洞的道士來解去洞口禁製,放他出洞。

紀若塵所居石洞倒是與眾不同。

他座下墊的是碧冰玄石墊,有收攝心神之效。

身旁放著紫霞鎮魂鼎,鼎口徐徐噴出絲絲縷縷的大羅五仙煙。

石洞另一側放著一張小幾,幾上擺放著十幾卷道藏經書,又有數瓶靈丹。

洞頂上高懸一塊紫中透黑的木牌,牌上刻有一幅九龍仙遊圖,此牌可以用來彙聚八方木氣,對修道者有莫大的好處。

好一番排場!

縱是八脈真人在此清修,也不過如此。

入洞之後,紀若塵拋下一切雜學,隻是埋頭苦修太清至聖訣。

冥坐七日之後,他終於吸儘了得自於紫晶卦簽的晶氣,真元重新渾然一體,再無破綻可言。

隻是真元易修,經脈臟腑的隱傷卻不是那麼容易好的。

每當他搬運真元,吐納天地靈氣時,經脈仍會隱隱作痛。

紀若塵吃了這一次虧,已然明白這解離仙訣斷不可輕用,萬一再失手解離了哪件道門法寶,那以他的微末道行,定會當場經脈震爆,元神消散,怕是仙人也救不回他了。

他默頌真訣,將周身真元徐徐收攝,藏於玄竅之中。

這七日清修,眼看就要功成圓滿。

就在紀若塵頌完最後一句真訣時,本已漸歸於玄竅的真元驟然擴散至四肢百骸,隨後一收一放,震得紀若塵幾欲從碧冰石墊上彈起!

真元一震之下,他受創的經脈一齊劇痛起來,有若被人生生抽去無數筋脈一般!

劇痛之下,紀若塵不驚反喜,他強忍劇痛,全力收攝心神,任由周身真元震動不休。

七震之後,他周身真元忽如萬流歸海,席捲而回,儘數歸於玄竅。

真元七震,即是太清至聖訣功行圓滿之兆。

片刻之後,紀若塵才掙紮著從石墊上站起。

儘管經脈中餘痛未消,然而他心中歡喜實在是無法抑止。

他本來隻想在七日清修中吸納得自於紫晶卦簽的靈氣,可萬冇想到真元融彙後,竟然一舉突破了太清至聖境界。

他來到石洞一角的寒潭前,向下望去。

潭水無波,其光如鏡。

水麵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了紀若塵的麵容。

轉眼間,他入道德宮已近半年時光。

與半年前相比,這張臉清朗俊雅依舊,隻是去了稚氣,多了飄然出塵之意,一雙清澈星眸也隱隱有瑩潤之澤。

一時之間,紀若塵竟然有些認不出自己,他揉揉眼睛,仔細看了半天,纔敢確認那潭水中映出的,的確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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