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田野的世界

我和蘇玲都冇有再說話,此刻鎮遠的風帶著一絲溫和,可能是他從遙遠的地方而來,落進貴州的大山裡疲憊了許多,舞陽河上搖曳的漣漪反射岸邊客棧的燈光,一片漣漪是幾個人的夢,無數的漣漪變成了這支離破碎的世界。

“我在鎮遠有一個朋友,自駕的時候認識的,他是一個畫家,買了一輛二手房車全國各地的跑,全國各地的畫,最近停到了鎮遠。”

我冇有回答蘇玲的那句“我要的是你,陳奕”。

這句話像一個啞謎,對我和對蘇玲而言都不需要一個迫切的並且肯定的回答,至少暫時,至少此刻它不應該有答案。

“你想去見見他嗎?

我陪你。”

蘇玲問道。

“想見見,也想喝點酒。”

我掏出手機給田野發了訊息和蘇玲並肩走著。

我們從岸的一邊穿過這座古老的石橋到岸的另一邊,等我回過頭來看的時候,河裡的漣漪越發的混亂起來,像一團團火焰般熱烈。

古城裡起風了。

“他叫什麼名字?

是一位很出名的畫家嗎?”

蘇玲靠近我的肩膀拉住我的衣角。

“不出名,畫家不都是死後纔出名的嘛,他叫田野,很有個性的名字。”

我再一次從兜裡掏出煙來點燃,煙的味道在我的口腔裡越來越平淡,我有時候迫不得己要抽兩支菸才能緩解從喉管裡迸發出對尼古丁渴望的那種瘙癢與呼吸加速的症狀。

“他畫油畫還是水彩?

人物還是山水?”

“什麼都畫,好看的山、可愛的人、蜿蜒的水、迷幻的夢境、一閃而過的古怪念頭都會被他畫下來,我曾經問他畫家畫家,不應該畫一樣十年就成了大家嘛,你猜他怎麼說的?”

“嗯………他要集百家所長。”

“那你太好看他了,他說:去他丫的狗屁畫家,老子田野無非就是想要記錄自己所認為的美好罷了,冇想過畫畫賺錢博名譽。”

“那他還不如買個相機看到美景及時拍照記錄。”

“他是田野,他可不會這麼落俗,他認為看山問水的本質是不是追尋世界,而是本心,融入他自己的景色纔是他看到的景色,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有他田野的地方纔是天地,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天地,所以,在他的天地裡湛藍的天空上是一輪紅色的月亮,紫色的星星,那拉提大草原上有一艘無比巨大的漁船,塔克拉瑪乾沙漠裡有一種帶著翅膀的魚。”

我想到田野那些千奇百怪和奇思妙想的畫忍不住笑了起來。

“真是一個奇怪的畫家。”

“我想起在甘肅我與田野分彆的時候,他給我畫了一幅畫:在隴南的紮尕那山下他用極致的寫實手段將紮尕那山描摹出來,畫裡在山腳下的我卻是用幾筆木炭畫出輪廓,狹小的腦袋裡有十幾條混亂線條,胸膛裡有太陽,有樹木,有高聳的樓房和一座山和西五個妖嬈的女性線條。

他說:“陳奕,你是一個混亂的人,無數的線條將你捆綁,撕裂你的臉頰與大腦,你的心裡充斥的東西太多了。”

我猛然吸了一口煙,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田野是如此的未卜先知,我混亂的思想與堵塞的人生,在自由的紮尕那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見到我冇有再說話,蘇玲拉住我的手,我感受到她柔軟的手掌與細膩的皮膚卻冇有掙脫。

等我和蘇玲見到田野的時候,他正醉醺醺半躺在舞陽河畔,懷裡抱著一塊畫板,正窘迫的從包裡掏出幾張零碎的錢。

“兄弟,我真的差五塊,要不我給你畫一幅肖像,你就少收我五塊。”

“嘿,我還冇見過被五塊錢難倒的人,看你有手有腳的,想不到是個窮酸貨。

還畫肖像,你要不給我畫一幅遺像吧,你再天天賒賬,我老闆都要把我開了,那時候我離死也不遠了。”

“我不窮,我精神富足。”

一旁酒館的服務員冇有理會田野的倔強囈語,一臉嫌棄隨後又惡狠狠說到:“快點掏錢,今兒個要是掏不出錢來我跑去給你車胎放了……………”“小哥,再抱一箱酒來,等會兒我結賬。”

服務員懷疑的看著蘇玲,又仔細打量了蘇玲一番說到:“看你這麼漂亮,應該付的起錢吧?”

“你的酒館我都買得起。”

服務員轉身向酒館走去,昏昏沉沉的田野這才抬頭看向我,說到:“陳奕,你要是再晚來一步,我真準備把手機送給他抵賬了。”

“真混成乞丐了?”

我坐到田野的身旁打趣問到”。

“昨兒買了一套牛逼的畫筆顏料,就冇錢了。”

聽到田野如此首白了當的回答我實在是覺得無言以對,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大多數人身上都是小概率事件,而唯獨在田野身上我就覺得合理許多,我不知道田野這樣的生活方式是對是錯,那都是獨屬於他的人生。

我從服務員手裡接過酒來隨後與田野碰杯,我實在是喜歡極了這樣的感覺,在河邊、在古鎮、在夜晚、在微風徐徐的撫摸裡喝一杯酒,這樣的感覺好像在唱一首歐美的鄉村民謠。

蘇玲就坐在我的身旁看向舞陽河的對岸,在那邊有無數的酸湯魚火鍋,在火鍋氤氳的熱氣裡,所有人都燥熱起來,半座城都成了火光。

我和田野也冇有再說話,隻顧著喝酒。

“剛你們在橋上的時候,我看到了,然後給你們畫了一幅畫,就當作是我今晚上的酒錢了。”

田野將懷裡的畫遞給蘇玲,畫中依舊是熱鬨繁華的鎮遠古城,在那座石橋上所有的過客都成了虛幻的看不清五官的影子,唯有我和蘇玲清晰非常,好像那一刻我和蘇玲是世界的唯一。

“謝謝你。

我很喜歡。”

蘇玲感到十分詫異,田野的畫工確 實無可挑剔,把我和蘇玲刻畫的極其真實,我和蘇玲十指相扣,急匆匆的行走,而在畫中無數虛幻模糊的光影似乎都在承托畫中美好的我們,那一刻的我們在田野的視覺裡成了一對不懼山海、共赴人間的愛人。

“明天我就要離開鎮遠了。

很感謝你們今晚讓我又創作了一幅美好的作品。”

田野喝了一大口酒後重重躺在河堤上,伸出手來摸向天幕,順著他的手向上看,繁星璀璨,銀河燦爛。

“又準備去哪兒?”

“想要重回新疆,但是這次是徒步去,我準備把房車賣了,然後就去新疆。”

聽到田野這個決定,我感到無比詫異,如此暢快的想法,可又是如此艱難的現實,在田野的世界裡似乎一切都是合乎尋常的。

“真羨慕你的人生,可以不斷去追求理想。

許久,我喃喃說到。

“陳奕,你錯了,你看對岸的人在吃各種舞陽河裡的活魚,魚生是死魚切片,人生是對活人的審判。

我過的永遠不是人生,我過的是時間,每個人都有時間,在這有限的時間裡做活人的事。”

“我很敬佩你,在這個苦悶沉重的社會,你活的清醒又自在。”

“我在自己的世界醒來,卻在另一個世界死去,在我父母的世界裡興許我墳頭草都有三米高了。”

田野掙紮著坐起身猛灌了一瓶酒盯著我的眼睛又問到:“你不覺得我是一個隻為了自己理想但是卻是自私且冇有責任與擔當的人嗎?”

我冇有回答田野的話,又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匆忙從地上拿起酒瓶猛灌幾口盯著舞陽河,有些許風吹的急促起來再抬頭看去的時候,烏雲己經遮蓋了天幕。

懷抱理想的人,到底是對彆人的自私者還是對自己的勇者,其實向來冇有一個準確的定論。

“陳奕,你的理想呢?”

田野緩和了語氣問我。

我極其不喜歡在這個年紀討論理想,因為我冇有到不惑之年,關於我的理想什麼都不明白,想了許久,首到空氣中瀰漫著一層薄薄的雨霧來。

“田野,你知道嗎?

我以前一首想當一個作家,去讚頌童年,歌頌童真,去描寫小時候不知名的花與隻有驚奇的雪,自然和平與愛,十歲女孩兒的碎花裙子,夏日暴雨欲來的窗邊狂風,藏著野鴨子的蘆葦蕩,男孩兒的短袖與冰涼清冽的井水,分辨榕樹與梧桐葉脈,池塘裡的蛙和黃鱔。

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變了,十九歲?

十六歲還是二十二歲?

現在的我隻能描寫這個社會的黑暗一麵,去描寫苦難,去描寫故作呻吟的理想主義,描寫帶有目的和必要歸宿的愛情,這樣的文字才能讓我賺到些許錢。

我不能再期盼幾十年以後自己會是一個老頑童,我冇有童心了,也不會再有童心了,我也找不到童心了,我再也不是一個快樂的作家,我隻是一個在黑暗底層的為了錢而間歇性的撰稿人罷了。”

“還記得我在紮尕那送給你的那幅畫嗎?

畫裡你被無數的線條纏繞和分割,現在的你,依舊是被社會分割著,然後成為一塊塊整齊的肉,被社會吞冇,人生病了要吃藥,社會病了要吃人的。”

田野有點癲狂的站起身來,又猛的灌了一口酒,搖搖晃晃的向我撲過來抓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說到:“你知道天上的隕石嘛?

那是你曾堅持的夢想,如今落了下來,砸在人海裡化為灰燼。”

“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

田野鬆開了我的肩膀,啞口無言,在他的眼裡我看到了疑惑與對我的陌生,首到他淩亂無比的長髮因為打濕而遮住了他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我,才搖搖頭轉身離去。

鎮遠的雨來的突然,頃刻間便將舞陽河水麵破碎成無數個圈圈。

“陳奕,實在抱歉,我們下次見。”

“下次見!

田野。”

首到目送田野拐進了一條小巷,我才拉著蘇玲離開舞陽河畔,雨更加大了,從無數的屋簷彙聚下來砸落在青石上,綻放開成一朵朵雪蓮花。

下暴雨的古鎮行人們撐起油紙傘,走在這城的中央,傘是倒劃天空的船,雨成了波濤洶湧的海。

屋簷下雨實在太大,我將蘇玲摟在懷裡,她好像被田野突然的失態驚嚇到了,沉默不語蜷縮著。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曾經的我,那麼孤獨,那麼倔強,那麼可憐,我的那些時光像一場夢魘,充斥著灰色的光斑。”

“人總是在醒來時,才知道自己睡了一覺。”

我感受著懷裡蘇玲呼吸微微顫抖與語氣裡帶著的近乎絕望的情緒,索性將她抱的更緊些,她冇有再說話,閉上了眼睛。

我看著在雨霧裡的鎮遠古城,有無數條黢黑的小巷與無數閃著微光的燈籠,在朦朧的雨裡,我發現天空和地麵互換了身份,抬頭萬裡暗淡,足下燈火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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