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棚裡，氣氛壓抑，站著坐著的好幾個人都各自埋頭抽菸，一聲不吭。

“我給你的收購價己經是今年的最高峰了，你可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

金晃晃掃了一眼周邊的人，對著金一斛一語雙關。

他邊說邊在手中空白合同的收購價格欄的最後一格打了個勾，順著桌麵推到金一斛麵前。

古時候珍珠交易以“斛”為單位，現如今產量測算和交易一般以“公斤”為單位，金晃晃提醒他的“掂量斤兩”，是故意話裡藏話，隱有威脅之意。

“我的珍珠以顆計算，何需稱斤論兩。”

金一斛無視桌上的合同，“我隻再說一遍，今年的珍珠一顆不賣，我要做自己的品牌。”

金晃晃站了起來，把菸頭擰滅在桌麵上，留下了一個黑洞。

一乾人等，一窩蜂樣湧上快艇，揚長而去。

隔日，村口，珠貝黃泥夯土壘成的大屋前，圍了好大一群人。

牆上貼著大紅公告：《 珍珠收購公告》為惠澤鄉民，共富一方，本合作社積極響應招商引資的號召，經過多方努力，與外商簽訂珍珠供貨合同，現公告如下：凡是我珠鄉五大古珠池範圍的海域育出之珍珠，良莠不論，本合作社一律以中品價格全部收購。

現金結算，貨款當麵兩清。

特此公告。

晃晃珠鄉合作社198*年*月*日貼公告的是矮子，金晃晃的得力助手。

他以好吃懶做、個矮體圓、狗仗人勢等諸多特點臭名傳揚於珠鄉，是以金晃晃為首的“珠鄉三大害”之一，方圓百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年近西十歲還是隻單身狗，西處亂咬。

“各位鄉親，各位鄉親呐，請大家都豎起耳朵來聽著——我現在宣佈一件天大的好事……”矮子不知從哪裡弄來把人字梯，爬到上麵跨坐著，底下兩個小學輟學的不良少年小馬仔雙手緊緊扶著兩邊的梯腳，滿臉崇拜地仰望著他。

隻見他拿個手提喇叭威風凜凜地比劃叫囂起來：“我們晃爺剛剛和外商簽訂了很大很大數字的珍珠供貨合同，可把我們古珠池海麵養殖的珍珠全包了，按國際標準最高價格統一收購啦——”一石激起千層浪，珠民們聞言真是喜出望外，紛紛奔走相告。

大家心裡都清楚，近年來珠鄉海域由於氣候水質的變化和養殖體係缺失的原因，養出的珍珠大多隻有小珠下品的質量，達到中珠的更是寥寥無幾。

如果都按中珠價格收購，那可是“金蛤蟆滿街跳——要發大財了”。

“這可是造福鄉鄰的大好事呀！”

矮子接著在那吼，“大家的珍珠不愁銷路了，我們的珍珠跟國際接軌啦，說不定哪天又有一顆鑲嵌到哪個國王的王冠上去（某國女王皇冠上的珍珠為南珠），那可是我們珠鄉的榮耀呀！”

矮子激動地揮舞著短短的胳膊，捏著拳頭做加油狀。

珠民們圍了上去，開始詢問收購價格和流程。

一時間村口被擠得水泄不通。

珠排在暗暗騷動的浪湧中起伏著，天上無月，夜陷入了沉靜。

“這無異於竭澤而漁啊！”

金智慧憂歎著，一雙忽明忽暗的陰陽眼若有所思地盯著黑黝黝的海麵。

珠棚裡，兩人對著木桌上攤開的合作社合同，你吸一口我抽一口地傳遞著一條黑乎乎油亮亮的“大碌竹”。

金智慧表情凝重地說：“我珠鄉兩千多年傳承的珍珠產業，經曆了多少朝代的去而複返，仍然堅守不絕到今日，難道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毀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手上嗎？”

“那可不能！”

金一斛皺眉道，“我打算今年開始做自己的終端產品，哪怕隻是粗加工賣裸珠，找到銷售渠道，積累經驗打造自己的品牌，絕對不能讓他們按斤兩來稱重收購了。”

“海仔，你這個想法很好呀。

但你前期的投資全是貸款，如果要首接麵對終端去賣產品，資金回籠的時間太長，還要繼續投資做生產和銷售，”金智慧一臉擔憂，“你承受得了嗎？”

他們是忘年之交，金一斛回鄉做養殖還是自己的提議和支援，自然知曉他的實際情況。

“唉，是有很大壓力呀，我爸媽那點老底都讓我給刮乾了。

貸款利息太高，我得想辦法拆東牆補西牆了。”

金一斛狠吸一口水煙，把自己嗆得快飛昇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要不考慮先賣一部分，週轉一下？”

金智慧的一雙陰陽眼猶豫地看向金一斛，問道。

“不行！”

金一斛一口回絕。

自古以來，“西珠不如東珠，東珠不如南珠”。

我們這樣品質的珍珠被當作普通原料全部收購去，卻讓外商用前衛的設計和先進的鑲嵌技術進行打造，最終是他們的品牌占據了國際高階珠寶市場，又有何人認識南珠？

我們隻能是“替人做嫁衣——白忙活一場。”

“我們用最好的產品卻換來了最低的利潤，還淪為了彆人的低價原材料供應地，這是糟蹋，是暴殄天物，是不孝是打祖宗的臉啊！”

金一斛痛心疾首地拍了桌子。

“如今我雖然冇有能力阻止收購，但在我身上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金一斛堅定地看著金智慧，“我要打造南珠自己的品牌，總有一天我要讓世界認識什麼樣的珍珠纔是真正的南珠！”

金智慧用他的“陰陽眼”通透地看著金一斛，想起昨晚給他卜的那一卦，對著眼前如此雄心壯誌的人，不禁暗暗搖頭歎息，但表麵還得裝著不動聲色。

“海仔，你現在看到收購商的下一步，但你看到更長遠的事情了嗎？”

金一斛點著一簇熟煙，正埋頭想抽，聞言有些不解地看向金智慧，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從他手裡拿過“大碌竹”吸了一口，金智慧邊吐著圈圈邊用手去串那菸圈，慢條斯理地分析著：這收購商來自產東珠的地方，那裡的海域受汙染嚴重，海洋養殖業己瀕臨絕境，但他們的養殖和加工技術在國際上還是遙遙領先的。

我們的珍珠自古以來就是珠中極品，是各個朝代的皇家貢品。

隨著海絲路的通達，南珠讓全世界的達官貴人趨之若鶩，而那些有心之人更是覬覦己久了。

如今要搞活經濟，招商引資擴大生產，我們的珍珠養殖業漸有起色。

現在他們一出手就是全部收購，還良莠不論一口價，這明顯就是在利用人性的弱點，進行利益誘惑，想將我們一網打儘。

先讓養珠人一夜暴富，引發跟風養殖，大家不計後果，為搶奪海麵資源內鬥，急功近利不管技術和珠貝生長規律一味搶早創收。

投養過密會導致環境惡化，違背生長規律珠母貝苗成活率低，珍珠產量和質量下降，珠民將無利可圖，而在這種惡性循環下，他們卻開始坐收漁翁之利。

他們會如救世主般降臨，注資、收購、技術提升、壟斷、兼併重組，最終鳩占鵲巢……金智慧幽幽地推斷著。

他捏了一簇菸絲往菸嘴裡填，打火點著，猛抽一口，憋在嘴裡，讓煙霧從張大的鼻孔中瞬間噴出，如兩支利箭。

“然後，他們就這樣吞併了我們的傳統產業！

而我們還感恩戴德地讚美招商引資？”

金一斛一拳砸在桌子上，“那金晃晃就是個賣國賊！”

他憤怒地望向金智慧說：“為什麼天不收了他？”

金智慧有些無奈，“我掐算過，這一時半會他的氣運正旺，估計還動他不得。

你現在也隻能自己拒絕收購，鄉裡冇有人敢堅持的，誰也不想惹上他。”

“珠民們都怕金晃晃，這小子仗著朝中有人，霸海霸地霸女人，真是五毒俱全了。”

金一斛喘過一口氣來，恨恨地說。

“現在表麵看似風平浪靜，但海上無風三尺浪啊，”金智慧叮囑道，“海仔，你倒是要更加小心！”

“我命由我不由天！”

金一斛做了個指天發誓的動作，“海仔說的。”

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卻冇有了往日的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