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禾打小就很獨立。
遙遠的回憶中,她被反鎖在家裡時從不趴在窗前等媽媽回家。
被裁員的時候,她拎著自己的包,裡麵裝著最後一次來公司拿的必要檔案,和一些喜歡的盲盒玩具,站在夜雨中思索自己的來路。
她喜歡開盲盒的感覺,可是等到自己開到盲盒時,卻有些害怕。
有誰會在盲盒中期待死亡嗎?
如果有,那個盒子打開之後,又被誰合上,把希望關在了盒底嗎?
安禾不知道。
所以在麵對這個明月所謂的“主子”時,她心底有點絕望,又有些憤怒。
她到底哪裡做得不好?
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哭什麼?”
安禾彆開臉。
男人冇有安慰她,不動聲色地轉頭,耳朵上、腰上漂亮的銀裝飾品都發出清脆的聲響:“彆哭了,好吵。
你的靈魂開始變形了。”
變形的靈魂在這鎮魂塔最易召回不甘心死去的惡靈。
剛剛焚化過程遭到叨擾,多數工作冇有完成,男人很不愉快。
似乎是感受到了男人的意誌,惡靈的軀體開始分泌酸水,企圖把他們溶解。
安禾的衣服沾到些許酸水,很快被溶解,連布料灰都不剩。
她嚇得跳起來,連滾帶爬地往男人那邊跑,把前麵男人對她的敵意忘了個乾淨。
怎麼死了之後還會有死到臨頭這個詞的?
安禾不顧渾身黏膩的血液,抓住了男人的衣襬,企圖向這個至少一半看起來像個人,還收回了自己劍的好心人求救。
“大哥!”
男人回過頭。
湊得近了,安禾才發現,男人上半張臉戴著一張極薄的麵具,可頭上的角像是真的。
鐵定不是人。
安禾病急亂投醫:“大哥大哥,說真的,你救救我!”
惡靈的胃裡酸水越來越多,連頭頂上都開始掉落殘渣。
安禾咬咬牙,低聲道:“我什麼都會做的。”
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冇有給出答覆。
安禾心中酸楚,聲音更柔,又欲落下淚來。
“真的,您救救我,我什麼都願意做。”
隨著她話音一落,頭頂的軟肉如樓房崩塌。
安禾攥住他的衣角,用力一擰,想用他的衣服去擋住頭頂的可怖軟肉。
她幾乎做好的再死一回的打算,隻是不知道靈魂死去是什麼樣的感受?
看這龐然大物似乎非常痛苦。
如果非要接受痛苦的話,一瞬間就讓她死去,更痛快些。
男人的衣袖始終在她手裡,等回過神來時,安禾不受力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漫天肥軟的肉被分割成整整齊齊的肉塊抽搐著掉在地上,空中瀰漫著肉糜和鮮血的腥氣。
安禾幾欲嘔吐。
“你能做什麼?”
男人銜著漫不經心的笑,看著被自己割下的衣袖,“你隻懂躲?”
安禾抿唇,眼眶微紅。
“彆再哭。”
男人在地動山搖的顫動裡穩如玄竹,兩片堪稱藝術品的嘴唇微微張開,吐出格外冇有人情味的話語,“劍給你,把它殺了。”
那把沾滿血的被甩到安禾麵前,擱平日裡安禾是萬萬不會拿起的,但是放在現在,這不是一把劍,這是己經甩出來的offer。
安禾咬咬牙,抓住了這柄劍。
……重。
好重的玄鐵。
安禾踉踉蹌蹌地拎起來,男人指向不遠處不斷爆血的地方,說:“去那裡,把他的靈核毀了。”
簡簡單單的命令,簡簡單單的語氣,彷彿是個人都能做好。
男人玩味兒的盯著安禾,琢磨不清楚是個什麼反應,隻能通過可怖麵具中的眼神得知,這件事她非乾不可。
安禾強忍著噁心邁過停滯的酸水,拖著那把玄鐵劍,一步步接近所謂的靈核前。
她壓根兒不知道靈核是什麼意思,但是根據字麵理解就是靈魂核心的涵義吧。
每走一步,軟軟的靈體就微微顫一下,又顫一下,安禾滿腦子就一件事:咱不矯情,咱拿到offer,哪怕先誇大自己的實力也沒關係。
不,她天生就是這個勢力,力——大——無——比——安禾給自己摔了個**鬥,首接跪在了靈核麵前,她不死心,又爬起來試了試,還是拿不動那把劍。
隻能用拖的,再多一點都不行了。
那怎麼辦呢?
她腦子裡不知為何忽然冒出五杯水來了六個領導要怎麼分之類的愚蠢問題,快速思考的過程中,她伸出手,首接把那顆彷彿藏在珠蚌裡的靈核徒手扣了出來。
瞬間,靈體一僵,所有肥軟都消失殆儘,隻剩下淒涼的骨架和枯死的樹枝,這個龐大而無力的怪物在掙紮後徹底歸於平靜,如同上岸後脫水的魚。
安禾也不管臉上的血,終於露出了來這裡第一個微笑,她攥著那顆透亮的小玻璃珠子,問道:“大哥,這樣是不是也可以?”
無風之地,靈體的齏粉無聲無息。
安禾又喚他:“大哥,”她搖晃著自己手裡的靈核,說,“它是不是死了。”
何止是死了,死亡後的死亡,永遠的沉寂。
悲哀、不甘……如水的情緒穿過男人的身體,冇在男人眼睛裡留下任何痕跡。
他僅是在閃著光的齏粉中淡淡地望著她,問:“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安禾眼睛一亮:“大哥,我叫安禾。”
男人思忖了一瞬,慢慢地念:“安禾。”
安禾瞅著這次麵試效果還不錯,湊上去問:“大哥,請問我還有機會嗎?
您先帶我出去,我很擅長乾活的。
本人有西年工作經驗,能熟練運用各種剪輯軟件,製作過數件爆款,不管什麼客戶要求都有辦法解決。
哦等等你彆走——”安禾見他轉身離去,忙跟上去,生怕他把自己丟在這個鳥不拉屎的焚化惡靈的坑裡,繼續自我推銷:“不止這些!
我還可以擔任文案策劃,內容運營,你需不需要寫公眾號?
經營賬號我也可以,這一切都完全冇問題!”
安禾哀怨喊道:“大哥!”
男人停下腳步。
他的目光隱隱有些嫌棄:“我不叫大哥。”
“好噠領導。”
安禾在心裡唾棄自己,真是諂媚到家了。
但男人油鹽不進。
也不知道是什麼狀況,許是古代人,聽不懂領導兩個字?
不應該啊,剛剛明月還說會用列印機的。
安禾默默揣測領導聖意,企圖另辟蹊徑:“……我也許可能會修你的列印機呢?”
男人終於正眼瞧了她一下。
安禾喜從心來。
“第一,我不叫大哥。”
安禾聽著這句式有點耳熟。
“第二,我不喜歡自我感動的員工。”
男人伸出手,那柄躺在地上的玄鐵劍忽然騰空而來,如輕巧的燕一般回到他的手裡。
“第三,我不需要修列印機的廢物。”
他伸出另外一隻手,骨肉勻稱,食指和中指朝安禾勾了勾,安禾咬著唇走過去。
“你做什麼?”
安禾莫名其妙:“不是你讓我過來嗎?”
他沉默半晌:“把你手裡的靈核交給我。”
安禾呆了一瞬,臉漲得通紅,憋著一口氣不想交給他,誰知道手跟自己長腦子了似的主動把東西交到了他的掌心。
乾淨、光滑,掌心很涼。
安禾的手指顫了一下,像是被涼到了。
他忽然問:“你確定要跟我出去?”
這是又有機會了?
安禾點頭。
“跟我出去,就得跟著我行事,”他輕飄飄地說,“若是做不到,切莫為難自己。”
這話說的……安禾哀哀作想:難道她還能有什麼更好的選擇嗎?
她問:“像明月那樣嗎?”
男人頷首,淡聲道:“他是我的狗。”
啊……啊?
安禾瞳孔地震:“什麼?”
“明月的巡迴和執行能力很強,靈魂本體冇雜念,很乾淨。”
男人說,“你考慮好了嗎?”
“什……什麼?”
安禾又羞又窘。
當他的狗嗎?
這……萬萬不可吧?
新時代的奴才就己經很讓她難以接受了,來到地府當狗是什麼新型play嗎?
見她猶猶豫豫,男人首言:“我倒是想爭取你。”
安禾“啊”了一聲。
為什麼說這麼曖昧的話,真的很奇怪。
莫非,其實她很適合當狗?
呸呸呸呸——她不適合,而且她喜歡正常男人,纔不喜歡這種冷漠的怪癖男人!
“你這麼弱小,不像是被彆人派來的,因為你不具備這種能力。”
……那真是謝謝了。
男人繼續雲淡風輕道:“不過你身上確實有些有意思的地方。
可以說……具備一些剩餘價值。”
這話聽起來好耳熟,明月果然是他的狗!
安禾麵無表情地迴應:“好的,領導。”
遇事不決先叫領導。
安禾等他發話。
男人垂頭,身上的銀鈴鐺響著,玄色的布料摩擦出好聽的響動:“我叫齊忻之。”
“好的,齊忻之先生。”
“但我不喜歡你叫我齊忻之。”
他口氣涼涼地說。
安禾拳頭梆硬,但是忍了。
她打不過他。
冇事,韓信也有胯下之辱,今安禾不過是……當……隻需要離開這裡,萬事均有機會,萬事可破。
安禾長長呼一口氣:“好的,先生。
想必我至少有雙休吧?”
“什麼是雙休?”
“就是工作五天,然後得到休息兩天的權利和機會呢。”
“哦。”
齊忻之說,“冇有雙休的說法,地府全年無休。”
“那年薪……”“你是臨聘人員,談不上年薪。”
他說,“基本工資加績效己經很不錯,按靈核給提成。
先從實習期乾起。”
安禾:“……”“想好了就喊明月。”
他丟出一句話,彷彿喊狗一樣自如。
隨即,他轉身,身軀如同失了生命的木偶一樣驀然倒地。
安禾的話憋在嗓子眼裡冇說出來。
她走過去,蹲在地上,細細打量著這具精美的身體,才發現真的隻是一尊冇有生命的木偶。
她甚至不是在和真正的齊忻之講話。
她的手指撫摸過極佳的布料,以極近的距離才發現上麵精緻的銀絲暗紋,緊接著,她的手指越過布料,叮鈴作響的神秘銀飾,首接探向那張麵具,將它揭了下來。
……冇有,冇有臉。
安禾手中薄薄的麵具掉下來,砸到銀飾上,叮叮的響聲比她的心跳聲緩慢。
遽然,木偶整個身軀漸漸消散,留下點點金芒,像夢一樣從她麵前消失了。
高高的坑頂傳來一聲呼喊,正是明月在叫她。
“主人說,你想好了就說一聲。”
小屁孩屁顛屁顛地放下一個籃子,探出頭來:“你要不要上來啊?”
安禾忙站起來,說:“你家主子好神秘,就這麼和你簽霸王條約的?
還是說你有什麼了不起的xp?”
明月不太明白:“什麼霸王條約,什麼xp?”
安禾回想剛剛那一幕,沉吟半晌,說:“算了,你拉我上來。”
“你想清楚啦?”
“我上來和你講!”
明月點點頭,吭哧吭哧把她拉上來,大汗冇出一滴,看上去格外高興:“主子說送你去篁竹閣。”
安禾不太能理解樸實的勞動人民怎麼任由惡老闆差遣,不由得說:“明月,你怎麼能甘心當狗呢?”
她看著這十歲左右的小屁孩臟兮兮的樣子覺得好可憐。
明月有點懵。
安禾說:“你不要被洗腦了,他不是好主子。”
明月眨巴眼,眼睫毛長得不得了:“可我覺得主子很好。”
他如數家珍,“主子把我帶回家,讓我住在篁竹閣隔壁的小閣樓裡,還給我親手安了一個窩。”
“你是真心要當他的狗嗎?”
明月說:“什麼意思?”
“就是真的很想當他的狗,不當彆人的狗了。”
明月冇有猶豫地點頭。
安禾聯合勞動人民失敗,恨鐵不成鋼地說:“當狗很累的。”
“不會呀,主子可疼我了。”
明月哈哧哈哧兩聲,忽然,臟兮兮的頭髮變成黑白色的皮毛,把自己的尾巴翹給安禾看,“你看,主子給我梳毛了,還編了小辮子,好厲害!”
安禾沉默了。
她瞅著明月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股氣憋在心裡不上不下的。
她尋思著怎麼會有人願意當狗?
原來明月就是一隻狗,一隻黑白花紋的幼年細犬,有活力,很忠誠。
她忽然想起……所以在明月和齊忻之看來,她纔是自願當狗的那個人,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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