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又回到了亂作一團的啟祥宮,可她的內心裡縈繞的卻是一種輕鬆:八阿哥如今定是能生的下來的,他今日出生,也便是說距離自己前世進養心殿承寵的日子隻剩一個月了。
而這一個月又夠自己做些什麼來比自己的前塵之中做得更好呢?
此間便又是一程風雪之途了。
她的小性子,她的堅韌,她的堅定,也隻可在進忠麵前表露以鞏固自己和他的同盟。
他喜好漂亮的,但絕不是隻有容貌而隻知畏縮的;久居禦前,自然懂得人善被人欺的道理,過於純善但冇有膽量之人,就可以讓他放心結盟嗎?
可皇上——皇上便不一樣了,他享受被崇拜、被掛慮,被捧到無儘的高台之上仰望著。
她便暗暗思忖,他日麵聖之時仍是還需一些含羞帶怯、仰首望之的姿態的。
而眼下這一團的亂態恰似瘴林中不散的迷霧,好在,她馬上便能得出其中;她望向殿內,仍有宮人不斷的端著水盆進出殿宇。
門內華貴女子的嘶喊也因為這連綿的大雨和不住的疼痛消解了很多,不知幾時,殿內傳來了洪亮的嬰兒哭聲……殿門口的紛亂於是緩緩沉寂下去。
嬿婉轉頭向門外愈演愈烈的雨幕,這大雨來的湊巧,似是要將她所有的過往、屈辱與淩虐沖刷乾淨。
——五年,終於要是個頭了。
八阿哥出生,整個啟祥宮,上下宮人免不了喜氣洋洋的分一波賞。
自然,“人人都可調教”的宮女櫻兒拿到手裡的賞賜卻顯然少不了被剋扣大半。
嬿婉見此也不多生惱恨,銀子再少也便可以存下來,保不準某一日這銀錢便可以讓自己得上青雲。
這青雲之路上自是少不了瑣事打點的,如自己這般的人平白坐於宮中,便會有人心甘情願的把權柄地位奉送到自己手中再來讓自己扮演一場三讓三辭嗎?
念及此,她突然想到總是雍容而高高在上的嫻貴妃;嬿婉看來,她像是求無所求的:真心對她無論如何都願向著她之人,她不是冇有;滿人的身份也讓她更便於接近那最高的鳳座。
在她真的坐上那個位置之後,皇後如今求而不得的、養的大的嫡子便也自她腹中爬了出來。
她還缺什麼呢?
她缺的莫不是那些真的摸爬滾打在底層之中的人所切膚之受的那些苦。
她何嘗看到自己是如何在底層之中摸爬滾打五年的,最後倒是來質問她有何苦衷!
何其好笑!
她所不見之處是宮人苟延殘喘的兒女,旁人家中一無所靠的老母;“尋常布衣”在她眼裡不過是美好的夙願,是她錦衣玉食但扔下高位上的包袱的托辭。
若是讓她真的離開鳳位,真的日日繅絲成縷匹,她怕是早受不了這樣的清苦日子了吧。
之前她視淩雲徹為青梅竹馬,可如今站在一世之後看他便也生出同樣的好笑來:明明是一個禦前侍衛用他的撫慰與溫暖去接近嫻貴妃——怎得她與皇上說話便成了蓄意勾引,他與嫻貴妃便是撫慰、溫暖與超越男女之情?
視下人的利益如塵泥的人,偏偏他敢湊上去幫助、撫慰和溫暖;難道他內心之中便從不存在一絲攀附的想法與機會的尋求?
嬿婉再看向手上,那祥雲與燕子的介質便分外刺眼。
趁著此時廡房內無人,她便從平日捨不得打開的布包之內取出了那枚戒指。
本想自己毀去,可心念一轉間戒指便掉到了地上。
她業火突然從心頭冒起,用那雙專供下人穿的硬底鞋踩在了上麵——圓形的戒指圈隨著她腳的施力逐漸開始變形;正當她欲要給那枚戒指上施加更大的力氣讓它徹底破碎的時候,與她同住的啟祥宮二等宮女穗兒推門進來了。
“喲!
這不是櫻兒嗎?
你腳底下……這是什麼啊。”
還未及嬿婉反應,穗兒便來到了她身旁,從她的腳邊撿起了那枚戒指,“這紅寶石倒還真是個好東西;隻是如你這樣的身份,怕不是不配戴吧?”
她含著戲謔,隨手把玩著那枚紅寶石戒指,“難怪素日裡都不見你戴這樣的寶貝物件兒,原來你己經窮酸到就算它變了形也要這樣好好收著了,當真是窮酸至極——哎,這該不是你什麼重要的物件兒,你說我如果……就這麼不小心給它弄壞了,或者是……”自然不是什麼重要的物件,與其自己毀壞倒不如讓它暫時給自己“擋一擋災”,這戒指代替著那個畏縮的自己受到淩虐,嬿婉的內心卻升起了一抹快意。
穗兒將它扔在地上,嬿婉便作勢要去撿,“穗兒姐姐,行行好吧,這戒指可是……”孰料她話未說完,穗兒便己經踩了一隻腳在那戒指上。
“哎呀,真是不巧。
如若是平常的物件兒倒也罷了,可是這紅寶石,實在不是我們二等宮女所能擁有的啊;娘娘看見了,這又是肯定要責罰我們,說我們居然敢私藏下人不能擁有的物件。
不過櫻兒你放心——我如若毀了它便定不向娘娘彙報,保全娘娘對你清白無瑕的……賞識。”
她特地咬重了“清白無瑕”和“賞識”二字,腳更是來回碾壓;看那鑲嵌紅寶石的戒指托己經扭曲變形的不成樣子,她才釋然的抬起腳,“真是對不起啊櫻兒,毀了你這麼重要的戒指;可如今娘娘甫生產完,我還要到娘娘院裡去當差,便隻口頭說句抱歉得了——哦,櫻兒,娘娘產後需要用乾薑水擦身,如若你晚了便仔細你的皮肉!”
說完這一句,她便施施然出門去了,隻留下櫻兒與己然破碎的戒指。
嬿婉卻是快意的,好似這戒指便是他們的情分本體,戒指一朝毀壞,那令如今的她不齒的情分便也己經土崩瓦解。
她遭難時便隔岸觀火,她有出路時便再度跳出來,假惺惺的做個好人,這樣的好可不是她所求的。
她還是收好那戒指,想到哪天不當值時便親手扔掉,免得以後留下什麼禍根。
灶上的水早便燒著了,嬿婉端著銅盆進正殿的時候有一瞬間的恍惚。
那作威作福的女子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榻上休憩,雖然己經吩咐了生產之後的灑掃,但殿內的血腥氣還未完全散去。
嬿婉小心地抬起昏睡的女子的腿,替她擦拭她的身體。
饒是她引以為傲的纖腿與細足,在生產之後也有著水腫。
她於是邊擦拭著邊想:皆是血肉之軀,那些纖弱美妙其實也不是長久的;而那些能長久的東西唯是一把掐住人心而己。
如此這般重複著,便也到了八阿哥的滿月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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