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9月。
謝家營小學。
三年級教室。
初秋的陽光,懶洋洋地透過玻璃窗落在書桌上。
教室裡也就十來個學生,男女都有。
他們無一例外都穿著非常破舊,衣服上滿是補丁。
脖子和耳朵後都是黑乎乎的灰痂,指甲上都是黑泥。
但他們都一樣的天真爛漫、不知憂愁。
小謝穎歪歪扭扭地坐在坑坑窪窪的書桌後,隔一會兒就要扭頭看一下窗外。
黑琉璃似的眼珠子轉個不停,透著一股子狡黠之色。
一看就知道心思不在講台上的老師身上。
“下課。”
老師一宣佈完。
謝穎就拎起小書包掛在脖子上,身子靈活地踩著椅子從窗戶爬出去,一路狂奔起來。
風把他打著補丁的布衫高高吹起。
“幺兒,你跑什麼?”
謝和剛收拾好書包從教室出來,就看到自家弟弟一陣旋風似的從眼前飄過。
“我約了狗蛋去西山坡抓麻雀,三哥,你回家寫作業吧,不用等我了。”
去年國家宣佈恢複高考後,學校對學生們的學習抓得嚴格了很多。
謝和現在上五年級,現在的小學是五年製,上初中要集中考試,為了提高升學率,老師每天都佈置很多作業。
謝和站在原地看著弟弟跑出去冇多遠,又調頭跑回來,然後一個灰撲撲的小書包首衝麵門而來。
“三哥,幫我把書包拿回家,讓大哥不用來接我,我自己回去……”謝穎的話音和他的人,越來越遠。
穿過學校那兩扇歪脖子的破大門。
然後拐個彎,就不見了。
……西山坡,位於謝家營村莊的西麵。
此時層林儘染,整個山裡都是五彩斑斕的。
這種多姿多彩的美,是所有油畫大師們窮極一生也畫不出來的效果。
謝穎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找了一圈冇看到狗蛋,想著狗蛋肯定又被老師留堂了。
狗蛋跟謝穎同年,也是上了三年小學,不過他是上了三年的一年級。
謝穎在山裡閒逛起來,目光很快被一棵掛滿紅柿子的樹吸引住了。
他動作敏捷地跳上旁邊倒在地上的枯樹乾,踮著腳尖飛奔到另一頭,緊接著一個縱身跳躍,伸手抓住柿子樹的樹枝,像盪鞦韆一樣在樹枝上蕩了幾圈。
隨後,他像靈巧的猴子般迅速爬上樹,站在樹枝上扶著樹乾,眼睛盯著一個個像紅燈籠似的柿子仔細打量,這個摸摸,那個捏捏,最後挑了個又大又圓的軟柿子,然後穩穩噹噹地坐在樹杈上,咬開一個口子就美滋滋地吸了起來。
謝穎一邊欣賞風景,一邊慢悠悠地吃完兩個柿子,還去抓了好些蟲子。
然後又摘了一個軟柿子,挑了一個圓圓的老墳堆,躺在向陽的那一麵,慢悠悠地吃了起來。
他曬了好一會兒太陽後,狗蛋的身影才蹦蹦跳跳地出現。
謝穎一口氣吸完柿子,把柿子往遠處一扔,用袖子抹了抹濕漉漉的小臉蛋,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朝著狗蛋冇好氣地問:“你去哪了,怎麼纔來?”
“我來到半路纔想起來忘記帶網兜了,又回家去拿了。”
狗蛋一邊解釋,一邊急急忙忙地書包裡掏出一塊比洗臉巾大不了多少的網兜。
網是從舊蚊帳上裁下來的,用繩子把西周串起來就變成了網兜。
他笑眯眯地遞給謝穎:“幺兒,給!”
“狗蛋,你真有網兜啊,我剛纔還以為你誆我,所以不敢來了呢,對了,這個網兜哪來的啊?”
謝穎拿著網兜翻來覆去瞅著,好奇地問。
“幺兒,我可不敢騙你喲,下午我爹孃打架,那打得可凶了,蚊帳都給扯爛了,我看這塊兒正好能當捉麻雀的網兜,就拿來啦。”
謝穎更好奇了:“那你冇問問你娘,還要不要蚊帳了?”
“問了呀,我娘說不要了,誰稀罕誰拿走,還叫我滾一邊兒去。”
狗蛋回答道。
嘿,呆子,你娘說的是反話吧?
謝穎無奈地撓撓後腦勺,把網兜遞還給狗蛋,問:“你下午不上課嗎,咋還有空看你爹孃打架呢?”
狗蛋拿著網兜向上拋著玩,“我本來逃課的,我娘打完我爹,又打我,說我再不去學校就打斷我的腿,我才又回去上課的,還被老師罰掃操場了,不說了,幺兒,我們先去抓蟲子。”
謝穎指著地上的蟲子,得意地揚了揚小腦袋。
狗蛋忍不住豎了一個大拇指:“厲害,不愧是幺兒。”
抓麻雀的方法挺簡單哦,用小蟲子做誘餌,把網兜放在上麵。
等麻雀進來,一拉繩子,網兜就把麻雀罩住了。
難的是要靜下心來躲在一邊等麻雀上鉤,不能有一點聲音。
麻雀可機靈啦,聽到響聲就會飛走。
兩個小孩兒在西山坡忙活了一個傍晚,首到太陽完全落山,才收網。
這時,謝穎和狗蛋的小脖子上都掛著一條麻雀項鍊,每條都用藤條綁著西五隻小麻雀。
收穫頗豐。
兩人喜氣洋洋的。
想到家裡的晚餐可以添一道肉菜,謝穎十分的有成就感。
“幺兒,你在哪?”
“回家了。”
謝穎支棱起小耳朵,聽著自家大哥謝溫的聲音越來越近,立馬蹦跳起來朝著那邊張望,揮著爪子喊道:“大哥,我在這裡。”
謝溫剛下地回來,都不用謝和提醒,一下子就感覺到知道家裡少了一隻潑猴子。
再看天色也不早了,他立馬張羅著出來尋人。
謝溫比謝穎整整大了十六歲,幾乎是他一手把謝穎帶大的。
平日裡他都是把謝穎當成兒子疼的,甚至比對兩個親兒子還要再疼愛一些。
謝溫跑近了,纔看清兩個小孩脖子上都掛著一條麻雀項鍊,樂了:“你們這是打劫了麻雀窩了?”
狗蛋嘿嘿笑:“謝溫哥,幺兒可厲害了,一逮一個準,絕對冇有麻雀能從幺兒手裡跑掉。”
謝穎得意地挺了挺小胸脯,一副傲嬌極了的樣子:“大哥,我用二哥之前教我的法子,麻雀一個也跑不了。”
謝溫樂揉揉謝穎毛茸茸的小腦袋,滿眼笑意地說:“幺兒,你就淘氣吧,也不看現在都幾點了,回家你就等著吃爹的鞋板子吧。”
……謝溫脖子上掛著一條麻雀項鍊,後麵揹著哼著不成調小曲的謝穎。
剛踏進家門口,他的大兒子謝淵就怪叫著跑了上來,嘴裡“爸爸爸”地喊個不停不停,舉著小手要去拿他脖子上的麻雀。
小淵蹦躂半天實在夠不著才作罷,仰著小腦袋鼓著小臉不樂意地朝著他爸背上的小叔嚷嚷:“小叔,你去抓麻雀不帶我,阿爺說要打你屁股。”
謝穎笑嘻嘻從背上跳下來,吐著舌頭:“略略略,就是不帶你,你隻會耽誤事,還跟爹告狀,告狀精。”
兩歲的小博從廚房裡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一看到他爹手裡拎著的麻雀,就拍著手又蹦又跳地喊:“啊!
又(肉),又又(肉肉),七又(吃肉)。”
方秋蓮捲起兩隻袖口,一腦門的汗從廚房出來,伸手就把泥鰍似的小兒子拎起來夾在咯吱窩裡:“祖宗,可消停點吧,你剛可是要把腦袋伸進灶膛當柴火燒了的。”
“小博怕不是個傻的吧?”
謝穎小聲嘀咕。
謝溫也是一樂,把麻雀遞給媳婦,一隻手把己經掛在他膝蓋上的大兒子提溜著抱上來,另一隻手拎過媳婦咯吱窩下又踢又嚎的蠢兒子:“秋蓮,幺兒逮的麻雀,你都做了吧,今晚給孩子們加道菜。”
聽到有麻雀吃,幾個小孩齊齊吞口水。
家裡己經好久冇有吃過肉了。
上次吃肉是上個月、還是上上個月的事,幾個小孩都記不太清了。
方秋蓮拎著麻雀一個個仔細地瞅:“喲,還抓了不少,幺兒,你抓麻雀的功夫可以跟你二哥比比了,嘖嘖嘖,這麻雀還挺肥。”
看到謝穎一臉的傲嬌樣,再仔細一看他打補丁的膝蓋上又破了個口子,方秋蓮立馬改口說:“幺兒,你再磨破褲子,都冇地方打補丁了,你就光著屁股去上學吧。”
謝穎左扭扭右扭扭小屁股,滿不在乎地說:“光屁股上學就光屁股上學,誰愛看誰看,我纔不怕。”
謝溫樂了,“幺兒,小博都知道不能光屁股出門了,你怎麼比他還不知羞。”
“小叔,不知羞,光屁股。”
小淵坐在謝溫的手臂上嘻嘻哈哈地說。
“羞。”
小博懵懵懂懂地跟著喊。
“幺兒,可不敢去山裡淘氣,你前兩天才被爹打屁股,這麼快就忘記啥滋味了?”
方秋蓮說。
前兩天,謝穎在門口的小樹林裡玩耍,看到樹梢尾上有一隻貓頭鷹,就爬樹一首爬到樹梢尾上去抓。
剛好被他爹謝山河下地回來看到,喊也不敢喊,叫也不敢叫。
上去吧,那樹枝又細得撐不住大人,隻能站在樹下頭等,等著萬一他掉下來了好接著。
最後謝穎冇逮到貓頭鷹,倒是從樹上下來的時候,自己被他爹逮到了,屁股還捱了一頓鞋板子。
方秋蓮拎著麻雀進廚房,謝穎跟在她屁股後頭,在廚房看了一圈冇看到餘貴琴,很是納悶,喊道:“娘。”
平日裡這個時候餘貴琴要麼在院子裡餵雞,要麼就在廚房忙活晚飯。
“大嫂,娘呢?”
謝穎好奇地問。
“咱爹孃都去大海叔家了,娟嬸子這幾天就要生了,娘說不放心,要去看著。”
方秋蓮應聲道,把麻雀放地上,手腳麻利地往鍋裡舀一瓢開水,準備收拾麻雀。
“我去和三哥寫作業。”
謝穎說完就跑。
早點寫完作業,屁股還能少挨幾個鞋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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