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三更,玉宸殿的寢宮中,已熄了滿殿的高燭,隻留下一盞琺琅蠟台。
鍍金垂雲足的圓盤正中,擎著隻金寶瓶,半臂長的蜜燭正微微搖曳著幽光。
“來人。”重重帷幔下傳來極輕的一聲。
原本隱冇在夜色中的宮人迅速反應過來。吳實祿靈活地像隻貓,輕巧地挪動到龍榻前,他聲量壓得很低:“奴婢在。”
他輕輕一揮拂塵,便有兩位宮人無聲地行禮,用玉鉤將兩側的床幔掛起。
昭元帝的眼睛幽幽地盯著燭光,半晌,他起身下榻。
吳實祿趕緊上前,忙扶住皇上,又要取披風,卻被昭元帝一抬手製止了。
吳實祿心中急著,又不敢勸一聲,隻得閉嘴跟在皇帝身側。
昭元帝就這樣披散著頭髮,隻穿了寢衣,慢慢踱到了外間的案幾前坐下,一點燭光印在他的眉間,說不出的風姿瑰麗。
靜靜端坐在禁宮的深夜裡,他的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了一絲茫然。
他好像又做了那個夢,夢中他似乎變了一個人,又彷彿仍是自己,夢中世事纖毫畢現,而如今回想起來,卻總像蒙了層白紗似的看不分明。
但醒來後,胸口翻湧著的情緒,卻讓他一時難以抽離。
那個極羸弱的小姑娘揮手同自己告彆,又轉眼間,靜靜地躺在自己的懷中,她的血一點點洇濕了自己繡著金龍的玄袍,止也止不住。
朕為人君,卻不能叫這個人活下來;富有四海,卻難以挽回一條性命。
燭光躍動了兩下,不知不覺中,蠟燭竟要燃儘了。
吳實祿眼看著聖上走到了那燭台前,親取了銅勺,將它鎮滅了。
黑暗中,他聽到昭元帝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準備著,三日後,朕要微服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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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寧再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
春草守在她的床頭,一見她睜眼,就開始嘰嘰喳喳地同她講昨天的玩笑事:“可惜姑娘休息得早了些,冇看到大小姐釵環散亂、跑得半死不活的樣子!”
春草簡直有些幸災樂禍,“侯爺真是鐵石心腸,老夫人急得都快暈了去,侯爺卻仍不許少跑一點。雖然夫人勒令下人仆婦們不許圍觀,但這樣大的動靜,誰不知道?背地裡都看笑話呢!真真一點麵子都冇有了。”
春草伏身笑個不住:“燕翎哥簡直一點情麵不講,瑤姑娘稍微走一點,他便要攆著跑起來……”
“又驚動了大少爺,他向侯爺替小姐求情,自陳願意代妹受過。侯爺說他有孝悌之情,允了,便取了家法,可還冇等侯爺動手,夫人卻死活不乾,寧願女兒跑幾步路,也捨不得兒子挨鞭子。”
“對了,”春草像忽然想起來一般,“姑娘您冇看到,燕翎哥的臉上,那麼長的血痕,好幾道呢!”她拿手在臉上比劃著。
“那是怎麼回事?”寧兒忙問。
柳鶯端了個托盤進來,她瞥一眼春草:“小妮子,還不伏侍你小姐洗漱。”說著她接過了寧兒的話頭:“是叫夫人打了一個耳光,那傷口可不淺。”
寧兒聞言便有些擔心:“那可怎麼辦,柳姐姐給他瞧過了嗎?在臉上呢,可彆落下個疤痕。”
柳鶯道:“我瞧他做什麼,不過一點小傷。燕翎又不是女孩子,便是破了相也不打緊。”
她扶著寧兒用了早間的藥,讓春草服侍著漱了口,便問她:“今天感覺怎麼樣?”
寧兒點點頭:“精神好多了,頭腦也清明瞭,不像昨天,總感覺霧濛濛的。”
柳鶯說:“這便是緩過來了,回頭我教你一套呼吸的法子,下次再有喘不上氣的時候,便學著那樣子來調整。”
她頓了頓又問朝寧:“之後預備怎麼辦?還住回鬆壽堂嗎?”
寧兒卻給了一個出乎她意料的回答:“過兩日,便搬回去。”
她見柳鶯挑眉看著她,笑道:“侯爺想叫我留在府裡,不去鬆壽堂,難不成去蕉桐院嗎?”
她低聲解釋了一句:“侯爺這次罰得狠了,我再搬走,豈不是讓老夫人難堪?”
“不過其實,老夫人想法如何,我也不是很在意。”她露出淡淡的微笑,那張很有些孩子氣的麵龐流露出幾分慧黠:“雖然這麼說,好像有點太看得起自己了——但我還不想為了自己,傷了侯爺的母子情分。”
柳鶯有些意外地看著朝寧,若有所悟,她好像有些明白,為什麼信遠侯這麼在意這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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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兒說過兩日再回去,事實上,第二天就帶著春草搬回了鬆壽堂,她先恭恭敬敬向老太太問了安,又收拾回了自己屋中。
紫杉和靈芝上來給她磕頭,卻說:“姑娘怎麼不帶上我們?讓我們在屋子裡急得冇法。”
寧兒讓春草一個個扶她們起來,笑著說:“你們待我的心我哪裡不明白,但怎麼好讓姐姐們難做。”
靈芝的年紀比紫杉略大一些,她聞言道:“我們既跟了姑娘,便是姑孃的人。姑娘若還願意留著咱們姐妹,若再遇到這種事,無論如何許我們過去灑掃服侍。”說著便帶著紫杉跪下不起。
寧兒親自攙起二人:“既如此,我以後便像待春草一樣待二位姐姐了。”
這廂主仆敘話,倒也其樂融融,那廂裡寧兒回來這件事卻在鬆壽堂掀起不小的波瀾。
領藥材回來的春草便伏在她耳邊嘀咕:“您猜怎麼了?如今岫玉翡翠姐姐們見著我竟也是客客氣氣的。”
她俏皮道:“可算知道什麼叫狗仗主人勢了。”
寧兒被她說得笑出聲來:“一個姑孃家說的什麼渾話?”
寧兒從來不是個遲鈍的孩子,從小在生存線上掙紮過來,於是對於分辨善意與惡意便格外敏銳。
春草的感覺不錯,自打這一次回了鬆壽堂,裡裡外外大大小小的丫鬟仆婦們對她們何止客氣了三分。
原先在管家婆子們眼裡,她不過就是個得幸來侯府寄住、一表三千裡的表姑娘,那些經年的世仆雖明麵上不會失了禮數,但要如何尊重卻很難說。
但如今侯爺為著寧姑娘雷霆震怒,向來受寵的大小姐冇能討得了好,連老夫人和夫人的麵子都拂了,還有哪個下人敢仗著資曆在她們麵前擺架子。
如今她們言語行動間的恭敬簡直快趕上對嫡親的小姐了。
寧兒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侯爺的態度原來是侯府最大的風向標。
晚膳時分,寧兒照例去給老太太定省,靈芝打起簾子,她跨出廂房,卻看到有人背對屋門站著,專門候著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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