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一番訓斥,直叫朱允熥麵色發白。
曾經,也有個人如此罵他。
言辭雖不同,可內裡含義很是相似。
海瑞一封《治安疏》,罵的他體無完膚。
如今,老朱三兩句話,同樣剖析著他的內心。
朱允熥忽的意識到,自己還是太小瞧老朱了。
這位底層出身的皇帝,眼光毒辣,一語中的。
如今,老朱叫他除草去。
除的是心中生長的荒草!
深吸一口氣,朱允熥手顫抖著作揖一拜:“皇祖父教誨,孫兒銘記在心。”
看著朱允熥倔強而又發白的臉,老朱頗有些心疼,他何嘗不喜歡這個聰慧至極的孫子?
可朱允熥太聰慧了,身上帶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圓滑和世故,甚至還透露出幾分讓他厭惡的精明來。
氣質這東西很是玄乎,可老朱識人無數,從來都很相信自己的感覺。
皇家子孫,聰慧是好事,可聰慧到精明,就落了下乘。
老朱想不到什麼好的詞來形容朱允熥這股子精明勁兒,但這份不喜是真實存在,忽略不了,而且朱允熥並冇有意識到他身上的精明勁兒。
他現在點出來,叫朱允熥彆飄著,該腳踏實地,除去心中荒草,如此纔算得上一個稱職的儲君。
老朱心裡的天平逐漸的傾斜,他實在是喜歡朱允熥的聰慧,這樣的人做皇帝,不會吃虧,也不會被人騙。
可前提是,他彆這麼精明,太精明的人成不了大事,也落不得好名聲。
否則,老朱寧肯選擇不那麼聰慧的朱允炆,哪怕是蠢點慢點,好好的教,慢慢的來,也能做個守成之主。
心疼歸心疼,老朱還是強硬著來,道:“咱知道你一時半會想不清,咱給你時間,好生想想,什麼時候想通了,跟咱說說!”
朱允熥腦子裡思緒亂的很,點了點頭,剛走到門口,老朱又道:“記得每日來這裡除草,不要荒廢了。”
“孫兒明白!”
……
朱允熥回到東宮,關了門,睜著眼呆呆地坐著。
腦子裡,老朱的話和海瑞的《治安疏》不斷地浮現。
“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理論是好東西,可理論飄在天上,太高太虛了,得落在地裡,得能長出糧食來,那纔是好東西……”
“然嚴嵩罷相之後,猶之嚴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
“……書齋裡做出的學問,落不到實處,那就百無一用……”
“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
“你不是什麼萬壽帝君,你得落在實處,得腳踏實地……”
朱允熥痛苦的閉上了眼。
海瑞罵他,他可以無視,可以不承認,可以詭言狡辯。
可老朱訓他,朱允熥做不到這些,不敢不聽,不敢不承認,也不敢狡辯。
海瑞見的是事,辯的是理,是從很多事上得出來的東西。
而老朱,相處才這麼幾天,隻從他的言語上,就看出來,就得出和海瑞差不多的結論。
朱允熥手抓著椅子扶手,手指關節抓的發白。
好片刻,他才睜開眼,滿是血絲,有幾分可怖。
“錯了!錯了!”他喃喃念著,恍若魔怔。
“錯了!”
“錯了!”
“有罪!”
“有罪!”
“……”
“……”
奉先殿中,隻有朱允熥沉沉的呼吸聲。
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他心中纔有幾分安寧。
蒲團前,一張紙,一支筆,未著點墨。
朱允熥呆呆地看著,腦海中天人交戰,思緒翻飛。
燭火搖晃,暗影扭動,像是人心裡的掙紮。
牌位上的字跡模糊不清,光影下扭曲的像是金色的蛆蟲。
畫像上的慈祥顯得那麼虛偽,嘴角的微笑冰冷中夾雜著諷刺。
一隻細小的蜘蛛掉了下來,透明的絲線救住了它,好奇的瞧著神思空洞的他,又慌慌忙忙的爬了上去。
小太監來福站在門口,擔憂的不時朝著裡邊張望,幾根手指糾結的扭著。
朱標靈前,朱允炆靜靜的跪著,偶爾瞧瞧身邊空空的蒲團,怔怔出神。
老硃批閱著奏摺,擠壓眉心,聽著太監的彙報,目光中有些擔憂。
夜空,烏雲密佈,寒風乍起。
雨打在明黃色琉璃瓦上,彙聚成水線,嘩啦啦流了下來。
侍衛們舉著傘,把著刀,腳踩著水花,安靜而又肅穆。
靈前的燭火搖曳著,太子的靈柩拉的老長。
小蜘蛛新結出來的網被寒風吹散,搖搖晃晃落了下來,對上一張神思空洞的臉。
……
夜來靜聽風吹雨。
雨停時,紅日噴薄。
迎著第一縷晨曦,朱允熥走出奉先殿。
手裡拿著一道奏摺。
“我悟了。”
他輕聲呢喃,回頭去看奉先殿內列祖列宗。
牌位上金色的文字清晰可見,像是一雙雙明亮的眼睛。
畫像上滿是慈祥、鼓勵。
小蜘蛛結了一張很小、但漂亮的網。
守了一夜的小太監來福緊張的上前問安。
朱允熥笑了笑:“我很好,從冇有這麼好過。”
來到朱標靈前,朱允熥恭恭敬敬叩了幾個響頭。
再抬頭時,朱允熥眸中滿是眼淚。
“爹,我懂了。”
一夜時間,朱允熥放下自負的聰慧,不斷地思考,不斷地自省,終有所得。
他接納海瑞《治安疏》中所說,也明白老朱話裡的意思。
從此,再冇有萬壽帝君朱厚熜,隻有大明朱允熥!
他站起身,轉身走出。
身後似乎有一道年老的虛影,目送著他走遠。
……
奉天殿內,早朝。
朱元璋接過奏摺。
“問心疏?”
老朱眉一皺,翻開:
“臣大明吳王皇三孫朱允熥謹奏:……”
他一字一句的看下去,緊皺著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來。
“好!好!好!這纔是咱的好孫兒!”
老朱連叫三聲好,越看越喜歡。
底下群臣偷摸瞧著老朱欣喜的神色,心中驚奇。
自從太子朱標薨逝後,很久冇瞧見皇帝麵上有喜色了。
發生了什麼?
群臣不解時,老朱已經合上了奏摺。
他冇有解釋,掃了一眼,開口道:
“為吳王朱允熥賀!”
文武群臣眼神相對,有不解之色,但都恭恭敬敬跪下,齊呼:
“臣等為吳王殿下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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