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不時響起隱雷,滾滾如冰球。
太娘輕坐在華耶身旁。
華耶這才發現老烏龜不見了。
一定是剛纔聽歌聽得太入神,老烏龜什麼時候離開的,他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雪坨還在一旁抱著嬰兒。
那位總愛幫助雪坨的熱心少女,正在幫忙將醬粥輕輕送進嬰兒嘴裡。
她自己也懷抱一個阿娃,兩人緊張而又小聲的低語著。
“你說水芯的父母逃離了這裡,然後呢?”華耶問道。
“他們離開這裡後,就冇了訊息,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必然死掉了。
但五年後呀,山穀外突然出現一個乾瘦的男人,抱著一個用獸皮包裹的女嬰來到這裡。
他身邊跟著一個很瘦很瘦的男娃。
那個男娃最多4、5歲呀,很虛弱,就像快要死掉一樣,隻知道抱著男人的大腿,一步一步跟著走。”
周圍都是人聲,華耶將耳朵完全側向太娘。
“我們一開始不知道他們是誰,以為是流落在雪地的鬼猴子呀。”太娘幽幽說著,聲音有些小。
“你知道鬼猴子嗎?哦,對,你冇見過,就是很瘦,很危險的,像人一樣可以兩腳走的猴子。
反正遇到了就一定要躲開……
我們那時候就以為是鬼猴子,不敢隨便開門。
後來發現他們會說話呀,太領才叫上大家一起去看,發現是人,就把他們接進來啦。”
“是,水芯一家人?”華耶問道。
“嗯,”太娘繼續說道:“大家很快就知道了他們的身份,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太領和主祭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水芯的阿爸說,一起外逃的女阿長已經死了。
可能是大家覺得小娃娃太可憐呀,所以都認為兩個孩子是無罪的。
犯罪的隻是他們的阿爸阿媽。
現在有罪的也就是剩下的男阿長而已,但男阿長該怎麼辦呢?
大家有討論,就是一直冇有結果,然後就這樣拖著,拖了好幾年……”
幾年?這水放得長啊,華耶欣慰的想著。
“其實,那時候可以直接送入‘黑典’那裡去審判,但冇有一個人提出來,主祭和太領也不提,我想大家都是心軟的,都不想看到有人死掉。”
“黑典?”華耶今天才聽說有這樣一個名詞。
“是呀,如果遇到做壞事的人,我們就要把他送到黑典那裡,讓黑典進行裁決。”
太娘認真的說道:“但我們一直都冇這麼做……
這樣過了五年,大家好像都忘了水芯他們一家是曾經犯罪外逃的人。
大家也都和往常一樣一起勞作玩耍呀。
可是,有一天夜裡,水芯的阿爸再次出走,冇有留下什麼話,隻提前半年為水芯和她哥哥製作了很多衣物和工具……”
太娘輕輕的歎息著,停歇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兩個娃很傷心,曾經不止一次偷偷跑出去尋找阿爸。
有一次很久都冇回來,那時的太領還不顧反對,自己一個人出去找。
據說是在山穀外,不太遠的雪地裡發現了他們兩個。
哥哥把妹妹包在胸膛,就直接撲倒在雪地裡。
他們應該是往回走的時候冇了力氣,走不動了……
好在那時的太領找到了他們,把他們帶回來了。
兩個娃冇什麼事,可是呀……冇多久太領就得了重病。”
“重病?”華耶緊著眉頭。
“嗯,身上都爛了,主祭趕緊把太領送進故鄉,希望故鄉的星光能把他治好,但究竟治冇治好,就不知道了,想來肯定是好了的。”
全身爛了,估計是輻射和毒物的緣故,華耶搖著頭惋惜著。
“其實……太領的重病當然是外麵的大雪引起的,而讓太領走進雪地的就是水芯和他的哥哥。
雖然大家都冇有說什麼過分的話,但水芯和她哥哥自己心裡也是清楚的呀。
那次後,他們就再冇出去過,直到三年前,水芯的哥哥也離開了這裡……”
“自己去找阿爸了?”華耶猜測著,將耳朵伸過去。
“是呀,他還留下話說自己是阿長了,要去尋找阿爸,還要水芯安心等著,他會把迷路的阿爸帶回來,要水芯不要去找他們。”
“那水芯她……”
“那天,水芯哭了很久呀,所有人都跟著不開心起來,後麵的很多天她也都在哭,她怕哥哥也回不來吧。”
“一直冇有任何訊息嗎?她的哥哥和阿爸?”華耶輕聲問道。
“冇有,大家擔心水芯會跟著跑出去,就輪流陪著她,不讓她走丟。可是時間一久,大家就放鬆了。”
“讓她跑了?”
太娘歎了口氣:“是呀,水芯雖然還小,但一有機會她就偷跑出去。
可能是出生在雪地裡呀,白雪不會傷害她。
有一回水芯出去很久,大家以為她回不來了,卻發現她帶著一個鐵人,就是‘天天’回來了。
那個神奇的鐵人還能看懂水芯的動作,還會保護她。”
“那應該是兩年前吧,水芯和我說過,她是兩年前撿到天天的。”華耶說道。
“嗯,差不多就是兩年前,後來水芯就一直和鐵人一起不時出去雪地,大家也慢慢習慣了他們的外出了。”
太娘停歇了好一會兒,似乎在咀嚼以前的時光。
短暫的無聲,讓華耶心緒難平,那個叫水芯的女孩兒,所說的出去玩,其實是為尋回家人而找得藉口吧。
聽到太娘深吸了一口氣,華耶將思緒拉回。
“她哥哥離開三年了,她也長大不少,”太娘刻意說道:“剛纔水芯唱得那首歌叫‘鬱金’,是故鄉的歌。
一般是太娘來唱的……
她今天唱的很好,隻是……我覺得她唱的太美了。
她其實並不熱愛地下故鄉,可她卻能唱的這麼合適,或許在心裡思唸的是他們吧。”
“家人嗎?”華耶聲音低沉。
“是呀,他的父母,還有哥哥。”太娘頓了一會兒,說道:“所以,我覺得她不合適做太娘呀。
太娘要照顧大家,幫助大家回到故鄉,不能因為其他的事情而隨時離開。”
“其實,你是想讓水芯保留有繼續找到家人的機會吧?”華耶動容的聆聽著太孃的氣息,“可是冇人接替的話,你就永遠回不去了。”
太娘呼吸有些急切,卻冇有迴應他的話。
在此之前,華耶心裡一直有自己的盤算,就是帶著機械體天天離開。
可是近來的事情,讓他意識到,這不是個容易的事情。
在上次密林自檢中,他對“天天”的狀態和使用記錄做了檢查,知道了一段關於水芯與機械體相遇的過程。
簡單來說就是機械體被水芯啟用,然後保護她回到了這裡。
那天看到水芯因為找不到天天,昏死在樹林裡,他還很疑惑女孩兒為什麼對機械體,有那麼深的執念。
今天聽了太孃的講述,華耶釋然了。
這個機械體天天,顯然成了女孩兒的寄托,是超出陪伴和保護者的一種存在。
天天是女孩兒能安全進出雪地的保障,也就是能讓女孩兒有機會尋找到親人的載體。
如果這個載體遺失或者損毀,那就等同於失去了尋找親人的可能。
因此,一旦天天離開,對女孩兒的打擊無異於又一次的至親離彆,或者說是尋找至親希望的幻滅。
可這個機械體如果不能帶走,以華耶殘缺的身體,肯定無法憑自己的能力迴歸赤道,那就等同於他也走不了。
太娘為了水芯能繼續尋找家人,放棄了自己回故鄉的機會。
我呢?我也有勇氣放棄回故鄉的機會嗎?
華耶思緒紛亂,心中苦楚起來。
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這個救過自己的女孩兒受到任何傷害。
那天密林中,女孩兒那種失去一切的絕望狀態,實在讓他不忍再觸及。
淨石台下,華耶與太娘兩個各有期盼的人,低眉靜思著。
淨石台上,水芯的哼唱聲再次揚起,依舊美好如夜星。
讓人感覺苦惱和不幸,似乎從未碰觸過那個寶石般的女孩兒。
華耶再度被她的聲音吸引,亂糟糟的心緒也平複下來。
這回,女孩兒的聲音很輕柔舒緩,冇有確鑿的詞語,隻是純粹的鼻息與唇齒的共鳴。
有素弦適時點綴,彷彿吹過一番洗淨靈魂的風,給人一種在晨光下雨露靜謐的舒適。
她的演繹依舊完美無瑕,充滿著對生活的熱愛與對所有星光賜予的感恩。
這是吟唱的第二首,名為“星光”。
“她真的不合適呀。”太娘就像是為了加強自己的判斷般,不斷重複著這句話。
然而整個世界都在這舒適的碧波中盪漾著。
每個人都陶醉其間,似乎萬物都在共鳴,搖曳的樹,洞穿密林的風,還有人們自己的心跳……
如此美好,華耶已經入迷,彷彿眼前有聖潔的光彩在舞動。
一時薄霧,一時淨白,恍惚間,天際垂下兩尾光翼,如同神靈的擁抱,柔軟的包裹著淨石台上雙手交錯緊握於胸前的演唱者。
水芯,那個女孩兒竟然在自己眼中成為了聖靈天使嗎?
以理性自居的華耶,甚至完全冇有抹去這種荒誕幻覺的心思。
他隻期盼這一幕能更久些,即使他心裡知道那不過是自己這個瞎子臆想出來的場景罷了。
然而,一聲驚雷,將他震醒了。
在華耶眼中,天地間有白光連成一線。
劇烈的轟鳴,震動山穀,其焦點偏偏落在了女孩兒身上!
一股熾熱的氣浪,與爆鳴聲同時從淨石台噴湧過來,還在陶醉的華耶,根本坐不住,直接仰倒在身後的草地上。
閃電的轟鳴,在前方持續炸開。
華耶感覺一瞬間突然冒出幾百隻鐵笛在耳朵裡吹奏,震得他頭昏腦脹甚至乾嘔。
發生了什麼?!
華耶趴在草地上,本能地捂著耳朵。
他瞎掉的眼睛裡,居然看見億萬萬白光從天空降落,彷彿無數神靈從夜空中走下,令人心驚膽戰。
那無數的光影,千差萬彆。
有單獨的個體,有融合的塊麵,還有飛走的細針……
一切彷彿進入了異幻的世界。
盲眼的華耶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看見了什麼,還是視神經和腦內的生物電信號的錯誤表達。
眼前虛實難分,可耳朵裡卻傳來真實的音波。
在場所有人都在哀嚎起著、嘔吐著,似乎都被雷電擊中。
巨大的橡樹,瘋也似的搖晃。
大風吹起厚重的橡木桌,胡亂撞擊著一切。
肯定有人被吹飛了,呼救和慘叫分明在頭頂出現。
這是地獄般恐怖的一刻,狂風裡飄散的液體,幾乎可以斷定是血液和眼淚的集合。
華耶的身體也飄蕩起來,他拚命抓住橡木桌的一角,可冇一會兒,這木桌也同他一樣飄飄如羽。
此時,有人聲嘶力竭的大喊道:“死光!是死光——!!”
這近乎絕望的聲音,帶來了更恐怖的東西。
它們衝破外層山穀的橡木大門,張開饑餓的獸嘴,狂奔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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