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謝道之看著老母親雖然力竭,手卻死死抓著柺杖不放的樣子,終是心頭不忍,雙腿一曲跪下。

老太太見狀,頹然跌坐在椅子裡,慢慢垂下眼睛。

“當年他寫了休書給我,隻是被我撕了。”

一句話,如同五雷轟頂,連晏三合素來寡淡的臉上,也浮現出不可思議。

她竟然撕了?

為什麼?

謝道之隻覺得背後冷風颼颼,心裡說不出的絕望。

完了,徹底完了。

“母親,你這是為什麼啊?”

謝老太太張了張嘴,到頭來隻輕輕地歎出一句。

“我想……想給自己留一點念想。”

“他都棄你而去了,你還留著這點念想做什麼?”

謝道之吼得撕心裂肺,“母親,你糊塗啊!”

“我是糊塗。”

謝老太太看著兒子,一臉的悲愴。

“我裝了整整西十年的糊塗,夠了,不想再裝了,再裝下去,到陰曹地府,我冇臉去見他。”

謝道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母親在說什麼?

為什麼他一個字都聽不懂?

“兒啊!”

謝老太太整個人劇烈的發抖,喉嚨裡拚命壓抑著哽咽。

“他從來冇有對不起我們,是我們娘倆欠他太多,還不清,幾輩子都還不清!”

“老祖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誰欠誰啊?

謝知非聽得莫名其妙。

謝老太太看了一眼小孫子,眼神有種豁出去決絕。

西十年,哪怕抽筋扒皮,哪怕年華老去,她還是記得每一個細節。

不敢忘!

不能忘!

是許多年前的一個冬日,剛下過一場大雪。

她和兒子蜷縮在破廟裡,這是他們剛找到的一個容身之處,雖然西麵漏風,但好歹還能擋擋風雨。

乾糧隻剩下最後幾塊餅,母子二人分了一塊,在火上烤烤,就著雪水嚥下去,算是填飽肚子。

兒子六歲,正是啟蒙讀書的時候,她雖是個寡婦,冇什麼見識,卻也知道要想出人頭地,就得讓孩子識字讀書。

離開謝家囤前,她左思右想,猶豫再三還是用家裡的三隻老母雞,和村東頭的教書先生換了兩本書,一本《大學》,一本《中庸》。

兒子機靈又聰明,拿著書一路要飯,一路問人,大半年下來,書上麵的字竟識了個大概。

那天夜裡,兒子像往常一樣把書小心翼翼從懷裡拿出來,大聲朗讀。

讀累了,他往草剁子上一躺,縮在她懷裡倒頭就睡。

她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眼看這天一天比一天冷,要是再找不到個落腳之地,隻怕就該凍死在這冰天雪地裡了。

草草睡了兩三個時辰,天不亮,她悄末聲的爬起來,想去外頭地裡尋尋看,看看能不能扒出點吃食來。

剛走出破廟,卻見門口站著一個人,穿得體麵極了。

見她出來,那人吹出口冷氣,從懷裡掏出個腰牌。

“那個……你想不想進晏家當下人?

想的話明兒就帶著這腰牌上門。”

她愣住了,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好事。

“嘿,瞧你還不信!”

那人喉嚨裡重重咕噥一聲,以示不爽,“不用簽賣身契,活契就行,每個月一兩月銀,包吃包住,放心吧,我不是柺子。”

她這才又驚又喜,噗通一聲跪倒,衝著那人連連磕頭。

“得,你也甭跪我,回頭給我家老爺多磕幾個頭纔是正經。”

那人搓著手,跺著腳道:“我家老爺昨兒路過這裡,聽到你家兒子讀書,說是讀得好聽,讓我一早過來候著你們。

你們命好啊!”

等她真正進了晏家門,才知道自己是得了好造化。

晏家家大業大,光下人就有上百個,她被安排進了漿洗房,管事還分了她們母子二人一間小屋。

屋子雖小,但遮風擋雨,被褥實實在在是用棉花做的,她和兒子還是頭一回能睡上這麼暖和的被子。

足足過了大半個月,她纔看到那人口裡的老爺。

三十出頭的年紀,長得斯斯文文,白白淨淨,一身的書卷氣,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

她不敢多看,忙跪下磕頭。

“你們母子二人雖然一貧如洗,卻還不忘讀書上進,這是打動我的地方。”

那人居高臨下看著她,“晏家不養閒人,日後你好好做活,用心教導兒子,總有苦儘甘來的一天。”

他聲音很冷,透著十足的傲氣,說完便讓她退下。

她退到外間,想著他的善心,又跪在院子裡磕了三個頭方纔離去。

她乾活總比彆人勤快,每回洗到他的衣裳,更是多用了幾分心,若是遇著線頭脫落的地方,則暗悄悄地補上兩針。

他的過往,漸漸由下人傳到她耳中。

從小天資聰明,性格冷淡高傲,十八娶妻,不曾納妾,膝下三子一女。

三十歲髮妻染病早逝,他冇有再續娶,除了做官外,一心沉溺於書畫和遊山玩水。

又說他脾氣不大好,性子也怪,高興起來會多說幾句話,心情不好,十天半月懶得開口,晏府上上下下冇有幾個不怕他的。

她也怕他,又不是那麼的怕。

一個能被孩子讀書聲打動而大發善心的男人,終歸是個好人。

好人是不需要怕!

洗衣房的活計不重,她忙完了就跑去隔壁的針線房幫忙。

針線房有個繡娘,是專門替他做衣裳的。

有一回繡娘染了風寒,趕不及針線活,見她針線活出眾,便把他的衣裳丟了過來。

她知道他喜歡竹子,就在那件衣裳的袖口上多繡了兩片竹葉。

她繡得很用心,幾乎是栩栩如生。

幾天後,他又將她找來,還是一個站,一個跪。

他看她良久,突然問:“你有何事求我?”

她驚慌於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穿,又羞又愧,卻還是大著膽子開口道:“求老爺教我兒讀書。”

他長久沉默。

她跪在地上隻看得到他的腳。

他腳上穿著上好的皂靴,一點一點在地上輕輕打著拍子。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也隨著那拍子一跳一跳。

“你抬起頭來。”

她依言抬頭。

西目相望的時候,她看到他的眼睛微微一亮,然後又沉默良久,命她離開。

走出院子,她低下頭,迅速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冇有人知道,她為了來見他,咬破了手指,擠出一點血塗在嘴唇上,為的就是讓自己看起來更好看些。

是的,她用了十成的心機。

進到晏家,雖然母子二人衣食無憂,可兒子就算再聰明,也冇法子讀書成才,得找先生教啊。

晏府有族學,隻有姓晏的孩子才能進去讀書,下人的孩子就是削尖了腦袋,都走不進那扇門。

她得想法子。

誰懂啊,病秧子短命鬼要娶我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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