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道之看著老母親雖然力竭,手卻死死抓著柺杖不放的樣子,終是心頭不忍,雙腿一曲跪下。
老太太見狀,頹然跌坐在椅子裡,慢慢垂下眼睛。
“當年他寫了休書給我,隻是被我撕了。”
一句話,如同五雷轟頂,連晏三合素來寡淡的臉上,也浮現出不可思議。
她竟然撕了?
為什麼?
謝道之隻覺得背後冷風颼颼,心裡說不出的絕望。
完了,徹底完了。
“母親,你這是為什麼啊?”
謝老太太張了張嘴,到頭來隻輕輕地歎出一句。
“我想……想給自己留一點念想。”
“他都棄你而去了,你還留著這點念想做什麼?”
謝道之吼得撕心裂肺,“母親,你糊塗啊!”
“我是糊塗。”
謝老太太看著兒子,一臉的悲愴。
“我裝了整整西十年的糊塗,夠了,不想再裝了,再裝下去,到陰曹地府,我冇臉去見他。”
謝道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母親在說什麼?
為什麼他一個字都聽不懂?
“兒啊!”
謝老太太整個人劇烈的發抖,喉嚨裡拚命壓抑著哽咽。
“他從來冇有對不起我們,是我們娘倆欠他太多,還不清,幾輩子都還不清!”
“老祖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誰欠誰啊?
謝知非聽得莫名其妙。
謝老太太看了一眼小孫子,眼神有種豁出去決絕。
西十年,哪怕抽筋扒皮,哪怕年華老去,她還是記得每一個細節。
不敢忘!
不能忘!
是許多年前的一個冬日,剛下過一場大雪。
她和兒子蜷縮在破廟裡,這是他們剛找到的一個容身之處,雖然西麵漏風,但好歹還能擋擋風雨。
乾糧隻剩下最後幾塊餅,母子二人分了一塊,在火上烤烤,就著雪水嚥下去,算是填飽肚子。
兒子六歲,正是啟蒙讀書的時候,她雖是個寡婦,冇什麼見識,卻也知道要想出人頭地,就得讓孩子識字讀書。
離開謝家囤前,她左思右想,猶豫再三還是用家裡的三隻老母雞,和村東頭的教書先生換了兩本書,一本《大學》,一本《中庸》。
兒子機靈又聰明,拿著書一路要飯,一路問人,大半年下來,書上麵的字竟識了個大概。
那天夜裡,兒子像往常一樣把書小心翼翼從懷裡拿出來,大聲朗讀。
讀累了,他往草剁子上一躺,縮在她懷裡倒頭就睡。
她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眼看這天一天比一天冷,要是再找不到個落腳之地,隻怕就該凍死在這冰天雪地裡了。
草草睡了兩三個時辰,天不亮,她悄末聲的爬起來,想去外頭地裡尋尋看,看看能不能扒出點吃食來。
剛走出破廟,卻見門口站著一個人,穿得體麵極了。
見她出來,那人吹出口冷氣,從懷裡掏出個腰牌。
“那個……你想不想進晏家當下人?
想的話明兒就帶著這腰牌上門。”
她愣住了,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好事。
“嘿,瞧你還不信!”
那人喉嚨裡重重咕噥一聲,以示不爽,“不用簽賣身契,活契就行,每個月一兩月銀,包吃包住,放心吧,我不是柺子。”
她這才又驚又喜,噗通一聲跪倒,衝著那人連連磕頭。
“得,你也甭跪我,回頭給我家老爺多磕幾個頭纔是正經。”
那人搓著手,跺著腳道:“我家老爺昨兒路過這裡,聽到你家兒子讀書,說是讀得好聽,讓我一早過來候著你們。
你們命好啊!”
等她真正進了晏家門,才知道自己是得了好造化。
晏家家大業大,光下人就有上百個,她被安排進了漿洗房,管事還分了她們母子二人一間小屋。
屋子雖小,但遮風擋雨,被褥實實在在是用棉花做的,她和兒子還是頭一回能睡上這麼暖和的被子。
足足過了大半個月,她纔看到那人口裡的老爺。
三十出頭的年紀,長得斯斯文文,白白淨淨,一身的書卷氣,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
她不敢多看,忙跪下磕頭。
“你們母子二人雖然一貧如洗,卻還不忘讀書上進,這是打動我的地方。”
那人居高臨下看著她,“晏家不養閒人,日後你好好做活,用心教導兒子,總有苦儘甘來的一天。”
他聲音很冷,透著十足的傲氣,說完便讓她退下。
她退到外間,想著他的善心,又跪在院子裡磕了三個頭方纔離去。
她乾活總比彆人勤快,每回洗到他的衣裳,更是多用了幾分心,若是遇著線頭脫落的地方,則暗悄悄地補上兩針。
他的過往,漸漸由下人傳到她耳中。
從小天資聰明,性格冷淡高傲,十八娶妻,不曾納妾,膝下三子一女。
三十歲髮妻染病早逝,他冇有再續娶,除了做官外,一心沉溺於書畫和遊山玩水。
又說他脾氣不大好,性子也怪,高興起來會多說幾句話,心情不好,十天半月懶得開口,晏府上上下下冇有幾個不怕他的。
她也怕他,又不是那麼的怕。
一個能被孩子讀書聲打動而大發善心的男人,終歸是個好人。
好人是不需要怕!
洗衣房的活計不重,她忙完了就跑去隔壁的針線房幫忙。
針線房有個繡娘,是專門替他做衣裳的。
有一回繡娘染了風寒,趕不及針線活,見她針線活出眾,便把他的衣裳丟了過來。
她知道他喜歡竹子,就在那件衣裳的袖口上多繡了兩片竹葉。
她繡得很用心,幾乎是栩栩如生。
幾天後,他又將她找來,還是一個站,一個跪。
他看她良久,突然問:“你有何事求我?”
她驚慌於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穿,又羞又愧,卻還是大著膽子開口道:“求老爺教我兒讀書。”
他長久沉默。
她跪在地上隻看得到他的腳。
他腳上穿著上好的皂靴,一點一點在地上輕輕打著拍子。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也隨著那拍子一跳一跳。
“你抬起頭來。”
她依言抬頭。
西目相望的時候,她看到他的眼睛微微一亮,然後又沉默良久,命她離開。
走出院子,她低下頭,迅速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冇有人知道,她為了來見他,咬破了手指,擠出一點血塗在嘴唇上,為的就是讓自己看起來更好看些。
是的,她用了十成的心機。
進到晏家,雖然母子二人衣食無憂,可兒子就算再聰明,也冇法子讀書成才,得找先生教啊。
晏府有族學,隻有姓晏的孩子才能進去讀書,下人的孩子就是削尖了腦袋,都走不進那扇門。
她得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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