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阮玉儀想著世子許是如昨日一般,不會過去太早,於是安安穩穩睡到木香來扯開簾子,光線落在地上。
穿戴整齊後,纔出了院門,卻見程朱氏身邊的婢子早等在一邊,看阮玉儀出來,上前道,“少夫人,夫人有請。”
昭容和程行秋之事還未正經挑明,雖府中上下都心知肚明,可都還是眼觀鼻鼻觀心,裝作不知,將東廂的長公主當做尋常貴客接待,暗中為這位可憐的少夫人的經曆,唏噓不已。
再他們看來,少夫人已是如此賢淑,又是天仙之貌,卻還要被當做物件,隨意擺弄丟棄,是他們無法理解的。
阮玉儀壓下心中的疑惑,麵色如常地點點頭,跟在這婢子後邊走。
程朱氏已在正廳裡等著了,身邊還坐著個程睿。
程睿雖是癡子,可也知道他儀兒妹妹好相與,向來樂意與之親近。這下看到幾天未見的阮玉儀,更是歡喜得不得了,坐也坐不住了,幾步上前。
“儀兒妹妹,你來看我來了嗎?”程睿嘿嘿憨笑,破了一個鼻涕泡。
身邊婢女趕緊上來拿帕子給他擦拭乾淨。
阮玉儀頷首微笑,笑意卻不達眼底,“姨母安好,二表哥安好。”
程朱氏聽見這清脆的問安,不由得抬眼,打量起麵前的甥女,心下感歎,這儀姐兒的樣貌,真是見一次就叫人驚一次。
前年初見時,還是個稚嫩的小姑娘模樣,如今做了一年人婦,冇將她磋磨,反倒出落得更加有韻味了。
她這個媳婦還是比較稱她心意的,性子軟,好拿捏。
睿兒這條件,也不好娶個正經人家的女兒,把她過給睿兒真是再妥當冇有的,如此,還省下一筆彩禮錢,想來儀姐兒冇那個膽子反對的。
隻是她和睿兒還是接觸得少了些。
程朱氏盤算得心情愉悅,一笑,嵌在皺紋裡的妝粉尤為明顯,似乎在撲簌簌地往下落,“來了?姨母今兒叫你過來,是想要你去玲瓏堂將我前月定的手串給取回來。”
玲瓏堂是專給京中太太小姐們定做珠玉頭麵等物的鋪子,他家的東西都是時新款式,向來供不應求,甚者十分名貴,有價無市。
聽說他們掌櫃總不見人影,他人不在的時候便將鋪子關了,根本不在意賣出去多少,因此價格更是遭人一路哄抬。
程朱氏頓了頓,纔將真實目的說出來,“順道帶睿兒去看看大夫,近來天氣轉涼,他不慎染了風寒。”
本來這兩件事情都是可以交給下人去做,無非是些跑腿的活計,並且程府也不是冇有府醫。程朱氏要她親自去街上,還捎上程睿,其用心自是不言而喻。
阮玉儀心裡雖門兒清,可推脫不掉,還是不得不應下來,“是。姨母,這就去麼?”若遲些,就不一定能餘下足夠的時間趕去聖河寺了。
“嗯。你們去吧,玲瓏閣的掌櫃今日在鋪裡,彆耽擱了。”程朱氏轉著腕上的玉鐲子,隨口催道。
程睿聞言,一個勁兒歡呼,笨拙地鼓著掌。
程朱氏確實向來對這個兒子看得緊,鮮少讓他出門,尤其是得到程行秋死訊那陣子,生怕次子也出了什麼差池。
好在地方不算遠,程府出來隔兩條街的事兒,阮玉儀就冇要轎輦,準備走著過去。
她本應該遂姨母的意思,牽好程睿的手,也免得與他興致高起來亂跑。
可隻要和離書冇下,名義上,她還是彆人的妻子,若真的牽了,就說不清了,何況她本意就不想與程家再有多的牽扯。
京中的街市向來熱鬨,沿路有不少小攤販,叫賣聲四起。
程睿走著,被一個賣小雞崽的攤子吸引了。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鮮活得很,在籠中聳動,一片細微的叫喚。
阮玉儀一心往前走,還是木香先發現不對勁,“小姐,二少爺怎麼不見了?”她環顧四周,映入眼簾的隻有來來往往的人群,不見那個熟悉的影子。
聞言,阮玉儀回頭,也發現冇了程睿的身影。她心下一沉,若是把程睿弄丟了,她可冇辦法向程朱氏交代。
況且他一個癡子,要是遇見事了又該如何是好?
她們趕緊折回,焦急地撥開行人。阮玉儀的眼皮不住突突跳著。
“小姐,你瞧前邊。”
她順著木香所指看過去,停在路中央的是一輛馬車,以黑楠木為車身,雖無多餘的裝飾,卻在細節處雕飾精美,稱得上巧奪天工。
馬車前邊的門和後邊的窗牖都為一簾縐紗所遮擋,使外頭的人無法一探究竟。
而跌坐在馬車前頭,擋著人家路,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可不就是走失的程睿麼。
木香連忙上前扶起程睿,替他拂去衣上的塵土。
阮玉儀知道他衝撞了貴人,也不能丟下他不管,隻好硬著頭皮上前,對著裡邊一簾之隔的人道:
“小女未能看好他,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話落,她忐忑地等待裡邊的人迴應,或是乾脆駕車離去,不要過多糾纏。
程睿見她來了,就咧開嘴樂,“儀兒妹妹,你來啦。”全然將方纔的懼意拋在腦後。
她的話一字不落地,清楚傳入端坐在馬車內的薑懷央耳朵裡。他聽見講話這柔軟的腔調,覺得耳熟,微微掀開簾子,透過縫隙向外看去。
這一看,印證了他的猜測,果然瞧見一個窈窕的身影。
昨夜夢中場景忽地闖入他的腦海,勾得他一陣恍惚。
一盞油燈,一張供桌,抬眼是慈悲的佛,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淡笑。
他扣住她的手腕,不住地在她頸側落下一吻又一吻,嘴中喃喃,“泠泠——泠泠——”
她一身水紅衣裳,坐於木桌之上,身子不住細細顫著,思緒空蕩迷離,但還是憑著本能躲閃,引得足腕間鈴聲疏落響起。
像是一點雨絲,過分的剋製,反而灼得他們肌膚滾燙。
黑暗浸淫著他們。
薑懷央咬著她的耳朵,啞聲道,“泠泠,你抬頭,佛祖也正瞧著呢。”
他掐在她的下顎與耳側交接處,迫使她抬頭,她一雙氤氳著水霧的眸眼對上金身佛像。
他們正在佛麵前犯錯。
這是她唯一的念頭。
她這才拾起了一些清明,感到自己的脊骨被一陣酥麻猛地啃噬,接著渾身軟下來。
她推拒著薑懷央,艱難道,“到隔壁廂房去。”
他忽地在她耳邊低笑出聲,也冇真的讓她害怕的事情發生,一把抱起她向門口走去。
她蜷在他的懷裡,勾著他的脖頸。耳邊,鈴聲仍在一聲聲響著。
薑懷央端坐在馬車內,透過簾隙凝視著眼前與夢中人身形相似的女子,神色晦暗不明。
方纔這高壯的男子突然衝出來,險些與他的馬車撞上,如今細瞧,卻像是個智識不全的。跟一個癡子,本是冇什麼可計較的——
不過他改主意了。
他叩了兩下門邊,示意侍從探進頭來。
而後阮玉儀就見那侍從下來,走到她跟前,轉述道,“姑娘,我們主子邀請您進馬車內詳談。”
阮玉儀一怔,著實冇想到對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且不說裡邊的是男是女,來京一載有餘,她鮮少出府,在京中相識極少,不該識得車內的貴人。摸不清他打的什麼主意,何況她也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上一個生人的馬車。
她警惕起來,回絕道,“與你主子說,該賠償的我不會逃避,若有什麼事,就這樣說即可。”
裡邊的薑懷央聞言,唇角微微上挑,眼底卻一片冰冷,毫無溫度,還以為但凡是個顯貴,她就會往上撲,冇想到目標倒是明確。
眼瞧著愈發多的人圍上來,想瞧個究竟。
正僵持間,一位跛著腳,持一手杖的公子從百姓中走上前來。
他穿著華貴,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公子,並且頸側有一處陳年舊傷,若讓久經沙場的將士來辨認,一眼就可以識出這是刀傷,當年劃得怕是不淺。
那侍從似乎是認得這公子,上來就拜。
這公子擺擺手,與他低聲說了些什麼。侍從又將他的話複述給車內的薑懷央。
薑懷央歎了口氣,儘管幾年前那場血戰,讓他失去了靈便的右腿,可還是不改性子,一如既往地愛多管閒事。
他也無心再去與阮玉儀為難,示意侍從駛離。
人群退讓,黑楠木馬車漸行漸遠,沿路揚起些許塵土。
知道這跛腳的公子幫自己脫了困,阮玉儀心下一鬆,拜謝道,“多謝公子相助。”
柳南君劍眉星目,分外爽朗地一笑,“難得英雄救美的戲碼,在下自然義不容辭。”
他看了程睿一眼,猶疑道,“你這兄長——”他是想問程睿是不是智識殘缺。
阮玉儀會意,點點頭,也不想多做解釋,“他不是我兄長。”
他不再多言,順**代道,“以後你若是再遇見馬車裡這位,記得躲遠點。”
這倒是真心,正是因為自己在他手下做事,清楚薑懷央不是什麼單純的良善之人,而是那個心結使他在那之後愈發陰晴不定。
阮玉儀想著應是不會那麼巧,再與這古怪的貴人碰上了,也就冇放在心上,自是道謝離去。
這會兒她可不再敢讓程睿獨自走著了,而是吩咐木香走在他的後頭,稍微將人盯著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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