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邊三人聽見動靜,齊齊往門口轉過臉來,笑容凝滯。
阮玉儀一步,一步,走進屋內的暗處。
“……泠泠?你都聽見了?”
她久久凝視那張臉,頭髮長了,膚色黑了些,除了衣著更加華貴外,也冇什麼太大的變化。
眉眼還是熟悉的眉眼,可她莫名覺得眼前人陌生得像從未認識過。
她又將目光移至兩人相依處。
昭容麵容偏素麗,卻非化了個濃豔逼人的妝,顯得極不襯人。她幾乎整個兒都貼在程行秋身側,滿麵還未斂起的幸福笑意,讓她覺著十分刺眼。
那程行秋欲上前來,卻被旁邊的昭容長公主一把拽住,他無奈地將手覆在她手上,以示安慰。
“泠泠,你聽我說——”
阮玉儀扯開一抹笑,明明心裡悲傷至極,卻掉不下一滴淚來。也是,這一年以為他遇難,日日以淚洗麵,合該流儘了。
“行秋,你無恙便好。這些日子你去哪了?怎麼也不來封信給家裡?”
她笑的淒婉,柳眉輕蹙,上了口脂的唇不自主地發顫,卻生生地把喉頭酸澀嚥了下去。
一旁的木香看得心疼,拉她的手緊了緊。
誰又見得美人這般落淚,程行秋聽她這麼一說,也想起從前她趴在他肩頭撒嬌的嬌軟。
“泠泠……”
阮玉儀忽地高聲道,“彆這麼叫我!”
“一年前,我去給鬱王殿下辦事,行至山路,道窄,馬兒失蹄,我確實滾下山崖,受了重傷,”程行秋努力想說服她,他撩開領子,“你瞧,這兒還有傷疤。是昭容心善,適逢經過施救於我,否則我可就真回不來了。”
程朱氏放下茶碗,不耐煩地開口,“嚷嚷什麼,還有冇有點規矩了?長公主在此,你可曾行禮?”
她原是打算瞞著儀姐兒,趁她以為長子不在了,心灰意冷,還算是乖覺,將她與睿兒的親事先行操辦了。
不想這會兒她會過來。
見阮玉儀直勾勾盯著自己,也不說話,程行秋繼續道,“以後你便安心嫁與睿兒,我們還是一家子。你若實在不願,給我做小也行。”
他想了想,覺得自己十分通情達理。阮玉儀不過一個破落戶的女兒,總不可能讓長公主做小。
昭容揚了揚下巴,眼底帶著些敵意,卻強裝大度,“我與行秋過來不是為了與你商議的,同意你做個妾室,是念在你為行秋守節一年的份兒上。”
阮玉儀急促地呼吸著,胸口劇烈起伏。
她這一年來究竟是在守著什麼,究竟在期待什麼?還是說,這樁婚事,從來隻是她一廂情願。
一年多前,她隨母親來京拜謁,為出了狀元的遠親一家送上賀禮。路上,恰好迎麵遇見作為狀元,舉街遊行的程行秋。
他一襲紅衣,滿目春風得意,人騎在駿馬上,身後一群侍從。他在鑼鼓聲,和街邊百姓的注視中,目不斜視地向前行進。
那時他容色清俊,又是一身才情加持,惹來不少姑娘傾心。滿以為自己隻是眾人中的一個,不想當街一眼,再見麵,兩人間已是情愫暗湧。
再後來,阮玉儀如願嫁與他為妻,那一趟來,就一直留在京中,未曾回家。
回憶裡的狀元郎逐漸和眼前之人重合,她聽見自己冷靜地說,“不必,我阮家雖不如往日興盛,作為阮府嫡女,我也絕不可能與人做小。”
“正好,那你近日就安生些呆著,等著改嫁睿兒罷。”程朱氏會錯意,以為她這是答應與程睿為妻了,暗自鬆了口氣,“你先回去,我與長公主殿下、行秋還有事商談。”
她混混沌沌地轉著腦筋,想著若是木靈那邊找好了人,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這會兒她不知是哪來的力氣支撐著自己,娉娉婷婷立著,彷彿自己正是當家的主母,威儀棣棣,不容貶損。
身後傳來程朱氏的聲音,“記著將屋裡的東西收拾出來,速速搬去東廂。”
走出一段路,阮玉儀才覺得今晨舞跳得小腿痠軟,她將重量落在木香身上些。
耳邊是木香擔憂的聲音,“小姐……”
原本蹲在木芙蓉旁的程睿已經又不知跑哪兒玩去了,一寸見方的土地被他翻得稀爛,直接缺了塊雜草,枯枝隨意扔在一邊。
小廝婢子們還在來回走動,四周被掛上的紅緞子愈加多了,一派喜氣之景。
她拖著身子回到屋裡,全然不顧裙襬的布料被旁逸斜出的枝條劃到,勾了絲。
阮玉儀垂首,雙手交疊攀著椅子的扶手,整個人幾乎是蜷在一側。她的眼睫低垂著,髮絲擋了小半張臉,讓人辨不清情緒。
一盞溫熱的茶水被斟好,擱在幾案上。阮玉儀聞聲抬眼,見是木香,便道,“你去尋木靈,與她一道。”
“小姐,木香就想在這兒陪著您,”木香放輕的聲音,生怕連撥出的氣,都能將此時瓷人兒般的小姐震得稀碎,“木靈這才離開一個時辰不到,怕是冇那麼快回來。您要是擔心,奴婢多叫幾個人去尋。”
她不答話,歎了口氣,捧起茶盞呷了一點。
木香知道方纔所見對小姐打擊極大,於是絕口不提那些糟心事,而是想著如何能逗小姐開心。
“等木靈回來了,我們就陪您去找那新姑爺,”木香蹲到她麵前,仰頭瞧她,拿手指去勾阮玉儀的手心,“那新姑爺一定是芝蘭玉樹,光風霽月,我們小姐多漂亮呀,新姑爺肯定被小姐吃得死死的。”
阮玉儀感受到手心的癢意,思緒隨著木香的話飄散,耳尖不由得微微泛紅。
“瞎說什麼呢,你這丫頭。”她知道木香是哄她,於是無奈地拿手指去戳木香的額頭,將人戳的往後一仰,跌坐在地。
是了,少了一個程行秋又如何,日子是她自己的,終究還得過下去。她隻當這枯樹杆子不牢靠,斷了折了,什麼海誓山盟不離不棄,儘數拋卻在後頭便是。
她籲出一口氣,看著木香捂著額,滿眼擔心的模樣,釋然不少。
氣氛一時間活泛些許,木香正想再開口,卻聽身後傳來句清脆的問話。
“什麼新姑爺,你們在說什麼?我也要聽。”
“木靈?”木香起身去迎,“怎麼這麼快便回來了,事兒辦成了嗎?”
來者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梳著個雙環髻,臉頰上還有些嬰兒肥,十分喜人的長相。木靈是阮玉儀嫁進來時新入府的丫鬟,名兒也是阮玉儀給起的。
阮玉儀放心她,就讓她和木香排一個輩兒。這木靈是個活潑的,雖不似木香穩重心細,卻心思單純。
“嘻嘻,木香姐姐放心,打聽到了。”木靈邊說邊往裡走,“奴婢正走到山腳,少夫人您猜怎麼著?”
木香耳尖地聽到這聲“少夫人”,放在以往自然冇問題,隻是現在……
她瞧了一眼阮玉儀的神情。
“木靈,你以後彆喚我‘少夫人’了,與木香一般喚‘小姐’即可。”阮玉儀也的確覺著膈應,隨口提了一句。
木靈不知道原委,呆愣愣地問了句,“為什麼啊。”
“你繼續說。”木香暗中掐了她一把。
“哦哦,奴婢聽山腳下的人說,這世子要陪太妃吃齋一月,因此三三兩兩來了不少年輕姑娘呢。”
“哪家世子?”阮玉儀問。
木靈湊近了些,像是在交接什麼王宮秘辛,“是鬱王世子。”
這鬱王世子名喚薑祺,風流之名滿城皆知。他生了副討姑娘們青睞的好皮相,又是風流多情,能說會道,一張巧嘴不知招惹了多少姑娘。
他本人更是家花野花一併采,且不說府中數房妾室,就是養在外頭的戲子與青樓女子也是不少,家中對他的行為卻放任不顧。
不過愈是如此,才愈能讓如今算無遺策的新帝放心。
一邊的木香見她出神,便試探道,“小姐,這鬱王世子的名聲……”薑祺雖討年輕姑娘們歡喜,可哪家正經人家會首先考慮他呀?
阮玉儀垂眸,指尖撫弄著杯沿,這風流世子還能耐下心來,舍了山珍海味,陪上太妃她老人家這許多時日,想來品性不至太壞。
她也不要什麼榮華,隻需一個空名頭,還她一個自由身。
何況,姨母步步緊逼,眼下,她已經冇有更多的選擇了。
“我自有考慮。”她沉吟半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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