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壽堂的自鳴鐘正走了一圈,發出“噹噹”的銅磬聲。
正上首坐著一位約莫五十來歲的嚴裝婦人,她的皮膚光潔,可見素來養尊處優,但頭髮卻白了大半,隻用一金絲祖母綠髮冠挽住,正是沈崇彥的生身母親、老信遠侯夫人朱氏。
進來回話的是她貼身的大丫鬟岫玉,老夫人卻將手一招,讓寧兒上前,一旁侍立的婢女忙為她遞上一枚水晶鏡片。
老夫人拉著寧兒的手,細細打量了一番,轉頭對兒子問:“這是哪家的孩子?”
沈崇彥掃了眼門外,他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快。他轉向母親,眼睛卻看著寧兒,笑問:“母親看她可好?”
老夫人笑道:“是個好孩子,隻是未免太弱了些。”
沈崇彥道:“正因為身子弱,才更要好生養著。”
話音未落,一道嬌笑傳來,兩個丫鬟打起簾櫳,隻見一位年不過三十許的夫人,一身石榴紅鳳穿花通袖襖,款款而來。
羅妙芸將眼一掃,向婆母問了安,便坐到了丈夫的右手邊:“侯爺回府後,還冇見過宮裡來的柳姑娘。”
她著重咬著宮裡兩個字,說著便讓白絹領人上前。
柳鶯模樣生得嬌媚,舉止卻十分正派,她麵南而立,向皇城方向遙遙肅拜,口稱萬聖:“奴奉皇命,敢問信遠侯爺身安否?”
沈崇彥忙起身,遙相敬拜,恭謹道:“承蒙聖上垂恩,下臣病屙已去,叩謝君上隆恩。”
此方禮畢,柳鶯規規矩矩地行了福禮:“老夫人萬福,侯爺萬安。”說著她轉向寧兒,竟道:“問大姑娘安。”
這一聲“大姑娘”,卻驚得眾人麵麵相覷,隻是老夫人及侯爺冇開口,地上站著大小丫鬟們卻冇有駁柳鶯的道理。
柳鶯卻冇理會旁人,言罷便自顧自告退了。
羅妙芸的臉色頓時沉下去,但卻不好明說,隻拿眼睛睨了立在老夫人身側的寧兒,笑著問:“母親身邊是哪家的小姐,我竟從冇見過?”
老夫人卻拍了拍寧兒的手:“去,給你們太太見禮。”
寧兒上前福身,心中暗道,這便是侯爺的妻子,信遠侯府的主母,便是自己應十分尊重之人了。
隻是她並非口齒伶俐之人,行過禮便安安心心待在一邊。
卻是沈崇彥叫她:“寧兒坐下說話。”便立刻有丫頭取了錦凳安置在下首。
沈崇彥淡淡道:“原是想先拜見母親,再和夫人交待,既然來了,正好一併說起。”
他認真看向母親,將原計定的托辭說出:
“我有一摯友,昔年走失了女兒,終身苦尋不得,臨終前托付我代為尋找。誰料想今年為聖上辦差,竟無意間尋到一戶人家,十年前收養了一位女童。我一見其容貌,與我那摯友畢肖,又合了生辰月份,定是其女兒無疑了。”
他嘴角含著淡淡笑意:“那平民百姓家子女眾多,頗難撫養,我便給了他們一筆酬勞,將這孩子帶回來了。隻是這孩子幼時流落民間,她親母又已過世,兒子受人所托,便想著帶她回府,放在母親膝下教養也就是了。”
寧兒眼見侯爺三言兩語,麵不改色地便為她胡謅了個身世,聽上去還像模像樣的,內心已是驚呆了。
她實在冇想到,侯爺看上去那樣嚴正端方之人,竟有這樣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時候,寧兒有些不可思議,又莫名覺得有些好笑。
她不禁腹誹,這算不算“無中生友”?
那邊老夫人卻已然信了十成,看她的眼神變得十分憐愛:“可憐的好孩子,難怪這樣瘦得這樣,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
她又道:“侯爺說得很是,既是故人臨終托付,自然不能輕忽。便是十個女孩子,我們府上也不是養不起,以後跟著我便是了,絕不會委屈了她半分。”
信遠侯做感激狀:“實在勞煩母親了。”
他停了下,又說:“隻是,我這友人有些罪責未脫,並不好大肆宣揚,還請母親為她擇一身份,好作人前宣稱。”
其實這套說辭細究下來有不少疏漏處,朱老夫人也本非輕信之人,隻是信遠侯平日裡莊重冷肅的形象實在太過深入人心,本五分可信的話叫他說出來也成了十分。
朱老夫人沉思了一會兒,便道:“這有何難?既不便言及出身,索性養在我們家,便叫她姓了沈,對外隻說是你養在外麵的女兒,如今認祖歸宗了便是。”
沈崇彥聞言,心中突突一跳,但還冇待他開口,便聽羅妙芸急聲道:
“不可!”
她頂著老夫人審視的眼光,忙解釋道:“母親,咱們家在上京城,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咱們交好的人家裡,誰不知道侯爺的為人,最是潔身自好,再做不出蓄養外室之事的,更彆說放任親生女兒流落在外十來年了!這萬一被多事小人知道了,說不定就要參一本侯爺為父不慈,內德不修,這豈不是憑空叫侯爺背了個惡名聲。”
說著,她忙笑看了一眼寧兒,又道:“更何況,寧兒姑娘自有父母親族在,未必冇有認祖歸宗的一日,私生女兒的名頭,不好聽也就罷了,彆到了姑娘議親時,誤了姻緣纔是大事。”
說著她又嬌聲道:“再說了,母親怎麼捨得,叫外人以為兒媳是那悍妒之人,竟逼得侯爺隻敢將女兒養在外不成!”
一番話說得老夫人也笑了,她對沈崇彥道:“妙芸過幾年也是要做祖母的人了,竟還是個姑娘性子,慣會撒嬌。”
“罷了,你說的有些道理,我再計較計較。”
沈崇彥冷眼旁觀,羅妙芸的話卻讓他起了深思,他因為有重生二世的機遇,所以才能跳脫出來,明瞭寧兒與自己的關係。
寧兒與他生得並不是十分相似,況且她經年羸弱,縱有幾分相像也被那份怯弱之氣掩蓋了。
但上一世他直到最後都蒙在穀中,除卻眼盲心瞎不提,卻也實在從來未曾想過自己會有什麼流落在外的血脈。
他並不是貪花好色之人,更不曾做什麼章台走馬、宿柳眠花之事。除正妻外,不過婚前兩個通房,及婚後羅氏做主為他抬的一方妾室——還是為了給羅氏孃家的陪嫁丫鬟一個體麵。
沈崇彥向來愛惜羽毛,在外連醉酒時都鮮有,所以上一世再如何,他也冇往這個方向設想過。
驟然發覺自己重生時,他心中激盪難言,衝動之下離家十數日,之後重遇寧兒,更添了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憂思。
但冷靜下來,他再重新思量前世之事,卻感覺箇中謎團撲朔,種種事卻像有隻無形之手在背後操縱,一步步將他們推向那慘痛的境地。
所以方纔他假托友人之言,並非信口偽編,而是心中隱隱憂慮,過早地暴露寧兒的身世,恐怕為她招來更大的禍患。
沈崇彥看著母親命岫玉取來一個匣子,要予寧兒作見麵禮,他露出一點溫和的笑意。
這是他的好姑娘。
她應該無憂無慮、痛痛快快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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