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夫人思來想去,想起自己未出閣時家中有一庶妹,遠嫁江都,幾十年來也冇再回到京城,她一生唯有一女,可惜女兒命薄,出嫁後不到三年便去了,留下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當初回京報喪時,她還同幾個老姊妹唏噓過一番,感歎那孩兒福薄,幼年喪母,母家又無人幫襯,以後的日子不知道如何艱難。
算起來,如今年齡卻也與寧兒彷彿,恐怕輕易也難來上京一回。
這身份正是合用,老夫人便令鬆壽堂上下稱呼寧兒做“表小姐”,議定後,又親自挑選了兩個靈醒的大丫鬟並婆子小丫頭與寧兒,令她暫且在鬆壽堂西側的廂房住下。
不過一日功夫,侯府上下便傳遍了,府上有了位從江都來京城探親的小姐,老夫人見了喜歡,便留下小住,隻當與自己的外孫女一般了。
隔了幾日,正逢花朝節將至,老夫人便有意起個家宴,令府中及親近人家的女兒家熱鬨熱鬨。
她素來想得長遠,看崇彥的意思,並不準備養過兩天就撂開手,而是要長久照看下去的樣子。
如此一來,就不得不考慮寧兒的終身,雖然她如今不過十二三歲,但卻也要慢慢開始在京中交際,認認人家,再過兩年,就可以慢慢相看起來,如此到及笄後考慮婚姻大事,方不顯得倉促。
這樣也算成全兒子一番愛友之心。
聽聞侯府要開花朝宴,春草比寧兒還興奮三分,這兩日她們初來乍到,實在大開眼界。
信遠侯府比一般勳貴家更顯赫三分,衣食用行、起居坐臥無不精細講究,便是鬆壽堂裡服侍的二等婢女,走出去也比一般大戶人家的小姐周全體麵。
因老夫人憐惜寧兒年幼失怙,又流落民間無人教養,便不捨她輕易見人,唯恐其舉止失當為人取笑,於是特意撥了自己身邊極得用的大丫鬟,樁樁件件令她們從頭學過。
春草是個勇猛精進的性子,學了這些時日,自覺頗有進益,不會給自家小姐丟臉,又被拘得悶了,便摩拳擦掌地期盼著花朝節府中開宴這天。
寧兒於這些事上不甚在意,但卻很明白這是侯爺與老夫人為她籌謀的苦心。
進了二月,便到了裁剪春衣的時候。
儘管入府後,她已見多了侯府日常用度的豪奢,但仍為這一匹匹堆疊起來的錦緞綾羅感到心驚。
除府中的定例外,侯爺又特意差人送了十數匹益州進貢的錦緞,打著孝敬老太太的名義,一股腦塞進了鬆壽堂,又請了官繡的大師傅上門度身定製。老夫人一看,儘是清新鮮亮的花色,便大手一揮,全送去了寧兒那裡。
寧兒與春草兩個真正挑花了眼,還是那位精乾的女師傅比著寧兒的模樣身段,幫她一口氣挑了十來匹,還道:“小姐年紀尚小,正是抽條的時候,恐怕這一年還有的長呢,先做這些穿便是了。到來年個頭高了,還有得做呢!”
寧兒聽了也不由瞠目,這些料子放到外麵,恐怕一尺便值百金,她一個冒名的小姐一年卻要耗費這麼多。
難怪俗語說富貴錦繡堆,原來真是錦繡堆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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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遠侯倒是對那姑娘極好……”
玉宸殿中清音嫋嫋,和著琴音,一尊藏經色金銅象耳香爐升起清煙縷縷,一派天家富貴昇平之氣。
昭元帝卻半臥在臨窗的榻上,闔著眼睛聽吳實祿說話。
“如今是假托她作了朱老夫人孃家庶妹的外孫女兒,便養在老夫人的膝下,”吳實祿一麵說,一麵大著膽子窺了眼皇帝的神色,見他並未露出不耐,於是隻好接著往下講:
“還撥了兩個二等丫鬟,一個名叫紫杉、一個名叫靈芝。隻是最得用的仍是那姑娘帶進府來的春草。”
實在是太瑣碎的小事,吳實祿簡直覺得繼續說下去是擾了天子的清耳。
“繼續。”
吳實祿一哆嗦:“是,聖上。自進了朱老夫人住的鬆壽堂,那姑娘便極少出門,前些天,信遠侯府傳來訊息,要在花朝節那天舉辦家宴,除了侯府幾房自家人外,隻邀請了最親近的幾家。錦祥坊的大師傅也去了幾趟,想來趁著這次花朝,老夫人想讓那位姑娘也出來交際交際……”
昭元帝掀開眼皮,頗有興味地問:“那侯府上其他人呢,可有動作?”
吳實祿“哎呦”了一聲:“便是沈侯爺的夫人,那天見過那姑娘後回正房便發了通火,好冇來由的。便是收養個女兒,也不礙著她什麼,真不知為何了。隻是老夫人看得緊,這幾天倒也冇什麼外人衝撞了。”
這位皇帝身邊第一得力的大太監是越說越不對勁,起初他隻以為聖上要抓信遠侯的錯處,怎麼看這反應,卻是對著那民間丫頭去的呢!
要不怎麼說聖意難測呢?
吳實祿正琢磨著,這一走神,才發覺自家主子正挑眉笑地看著自己,嚇得“噗通”一聲老實跪下。
昭元帝趿著鞋下了榻,才二月裡,他便換下了冬衣,隻穿了件絳紅色直領大襟襯道袍,愈顯得他玉質金相,超逸絕塵,淩然若仙人。
他在殿中踱了幾步,才道:“那姑娘叫什麼名字?”
吳實祿跪答:“說來也是怪事,隻曉得這姑娘叫寧兒,父姓母誨,一概不知,沈侯也並冇著人查問。府中上下也隻以寧姑娘稱呼。”
昭元帝聽至此處,心中忽地起了波瀾,好像有什麼他本應知曉的事情卻遺忘了似的,怎麼也不痛快。
他行至桌案前,命宮人研墨,又親自取了副泥金花箋,但欲行筆時卻遲遲不得落下。
吳實祿跪了半刻鐘,抬頭一看,見皇帝仍懸筆立於案桌之前,竟是動也不動。
他心中惴惴,不敢勸諫,又不敢討饒,正發愁間,忽見聖上筆尖一動,行雲流水寫就一張花箋。
昭元帝拾起花箋,極滿意地打量了兩眼,將筆一擲,暢快地朗笑出聲。
他吩咐道:“吳實祿,取朕的玉匣來。”
吳實祿趕緊磕一個頭,連滾帶爬地起來去拿了東西來。
他膽戰心驚地看著自家主子帶著微笑,將那張花箋鄭重地放進了玉匣裡。
那張繪著雲龍紋的泥金箋上,當今天子珍而重之地寫下兩個字:
“朝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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