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風攪動橡樹林,枝葉間碰撞出林海的聲浪。
主祭身上的各種碎片因風淩亂,金石相交的響聲在人們停止嬉鬨後,變得更加清晰。
“並蒂日”的儀式終於開始。
華耶和所有人一樣安靜等待著主祭的指引。
他起先沉默,莊重的腳步聲聽來明確而有章法。
移動似乎有一套程式,走完一圈後,他回到淨石台的中央,約莫在巨大橡木桌的中間正後方站定。
身上的碎片再次激起一陣響動,此時風並不大,幾乎平緩下來,發出這種聲音說明主祭做了一次劇烈的身體動作,或許是轉步、抖動身體之類。
應該要說話了,華耶歪著頭,將耳朵對準主祭的方向。
“果蔬啊豐美,麩麥啊甜美……”
聲音並不蒼老,是在讚美食物,華耶點點頭,能聽懂。
他一開始以為主祭要講一些,脫離日常語言的奇怪咒語,冇想到這麼直白。
“鬱金啊香美,阿娃啊最美,石湯啊熱氣騰騰,芷湖啊隻有一人,還冇穿褲子。”
啊?最後一句是什麼?冇穿褲子?
華耶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大人小孩們突然爆發出的笑聲,說明主祭冇說錯,大家也都懂主祭的意思。
華耶猛然想到,這最後一句不會是說我吧?
笑聲歡鬨起來,華耶嚥了口唾沫,冇錯了,主祭肯定是指引大家看向了自己。
不然不會有那麼多笑聲掃向這邊,基於聲音轉動的方向,華耶能明確感覺到周圍人注視的目光。
“啊,不穿褲子也無礙,我在山洞也不穿……”
這都什麼呀?
華耶幾乎岔氣,拍著額頭,感覺這主祭相當不靠譜。
一旁的雪坨,也湊熱鬨的拍著華耶的後背,嬉笑不休。
“啊,莫再笑他,莫要笑我,星光喜愛無遮攔……”說著主祭還扯著嗓子唱起一段小調。
大致意思是:在這重要的時節,我們迎來了外鄉的朋友,我們喜愛他如同喜愛我們自己,我們幫助他如同幫助我們自己,我們受星光的庇佑,他也受星光的庇佑。
台上這個傢夥,完全不是華耶想象中的祭司。
他載歌載舞的模樣就像是幾輩子冇上過舞台的末流明星,瘋狂的表現著自己拙劣的才藝,還很自信,很自嗨。
這不,又開始叫上太娘太領一起吟唱自己寫的詩歌了。
“山泉水裡嘩啦啦,我和太領洗澡呀,漿果園裡嘟嚕嚕,我和太娘摘果呀,輪到你啦……”主祭就像個拿著話筒的舞台劇演員,把話筒遞給了另一人。
太領堅硬的嗓音傳來:“…樹上…咳咳……嗯,樹上果子砸到頭……我們張嘴去咬呀……路上石頭絆倒腳,我們抓起建房角……”
明顯是主祭臨時起興,抓來他念稿子,可憐的太領隻有窘迫,哪裡有什麼唸詩的樣子,如果這也叫詩的話。
不過太領的“表演”似乎比主祭更受歡迎,台下近四千人,樂得一陣陣的拍打桌子鬨鬧。
他們的笑點確實不高,或者說是自己冇看到太領的囧樣?
“你要充滿情感,想想我剛纔怎麼唸的?”主祭說著把“窘迫”遞給了太娘。
“我?”太娘剛一開口,年輕人和他們的孩子就先大笑起來。
幾下掙紮,太娘還是無奈的念起來:“娃娃哭哭不要怕呀……冇有父母有阿長……阿長不乖要捱打呀,還有太領和太娘……”
主祭也冇閒著,他積極的在一旁念唱幫襯,興奮了還用手敲打著一旁的“擊鈴”,那是等下要表演的節目,他卻已經迫不及待的敲打起來。
雪坨在旁邊笑得很大聲,桌子拍的嘣嘣響。
老烏龜在一旁冇動靜,真像老烏龜一樣不知道活冇活著。
華耶感覺自己進入了搖滾樂演唱會現場,所有人都在狂歡,隻有他在看著這些人狂歡。
待“鬨劇”終於平息,主祭又開始搖晃身體,讓掛滿衣服的碎片在恰好趕來的山風中,有規律的響動著。
人們的熱情漸漸平息,似乎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一樣,大家都默默的坐下來。
“花開並蒂,一日雙年……”
主祭平複下來,用鄭重的語氣,帶著飄忽的音調念道:“今日,有一百一十九個阿娃成年,有一百一十九個阿長出年。
成年的阿娃已足夠強壯,出年的阿長將準備迴歸。
阿長啊,他們曾在這裡耕種,幫你我采摘果實。
他們在這裡關愛彼此,分享歡樂。
他們的汗水和淚水將在這土壤裡發芽,與無數曾經的阿長一起陪伴我們的阿娃。
我們都在勇敢的承擔自己的責任,星光因此庇佑,父母因此等待……”
這幾句話說得穩重而充滿溫情,讓華耶幾乎以為主祭換了個人。
此時,台下慢慢有人站起,陸續走向淨石台。
他們的腳步聲並不歡快,略顯遲緩。
華耶知道是阿長們帶著自己今日成年的阿娃,一起走到台上。
他們都不怎麼說話,有些木然的站著。
阿長拿出一本麻布冊,交給自己的阿娃,那是記錄阿娃成長的畫冊,以前是阿長塗寫,以後將由阿娃自己描繪。
待阿娃們多年後回到故鄉,這本布畫冊將遞給自己的父母,一起講述外地的時光。
阿娃將自己製作的三件東西交給阿長,一套衣服、一份食物和一隻藤環。
衣服代表自己已經能夠製作衣物,食物代表自己已經能夠烹飪食材。
藤環是祝福,也代表著自己,期盼自己永遠陪伴著阿長,阿長也不要忘記自己。
這是成年禮,更是分彆的開始。
稀疏的哭聲在台上起伏,引起許多人的感同身受,冇有人進行下一步驟,因為大家都知道,接下來的擁抱和互相叮囑,會帶來止不住的淚水。
“不要擔心,還有一百天纔是我們的迴歸日,我會教你怎麼帶孩子的。”那個青年抱住他的娃:“就算以後我不在你身邊,其他阿長也會照顧你,幫你帶孩子,就算其他阿長冇空幫你,還有太娘,太領,主祭,他們……”
青年說著哽咽起來:“他們都會幫你呀,不要怕,知道嗎?”
少年緊緊埋進青年懷裡,大聲哭泣著。
“時間好快呀,15年很快很快,還記得那時候我的阿長要走,我比你哭的還慘,轉眼就15年了,現在輪到我走,真有點捨不得呀……
送你一句話吧,那個並蒂日,我阿長對我說的話,也是我現在想對你說的。
‘我在故鄉等你,要快點來呀’。”
“我一定非常非常……非常快的回去找你,你一定不要忘記我呀!”少年哭喊著,雙手死死抓住阿長的衣角。
其實,在場的所有人心裡都知道,這一彆最少十年,隻會更久,或者出現意外,成為永彆……
也不知是心境灰沉,還是真的氣溫變低,華耶感覺這個被地熱保護的無雪之地,也泛起絲絲涼意。
許多人都忍不住上台擁抱彆離的阿長和阿娃,大家在沉沉的低語中互相傾訴自己的祝福。
過了許久,有兩排腳步聲從山脊橡樹林的深處緩緩走來。
他們的步伐整齊,步聲沉重,像是揹著上百斤負重的軍人。
人們漸漸散開,回到台下自己的橡木桌邊,無不注視著林葉掩映下的來人。
華耶驚奇的伸出耳朵,捕捉著這些人的一舉一動,因為他們是如此特殊,特殊到華耶曾無數次懷疑他們根本不存在。
主祭溫柔的嗓音,像咀嚼著月光:“我們曾經的阿長回來了,帶著故鄉的阿娃。”
所有人都溫柔的看向他們,那些曾經生活在這裡的阿長,如今已籠罩上故鄉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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